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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心障
柳若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将近傍晚时分。由于此次出征,随队出发的,只有她一名女子,所以她被安排在了离李云扬军帐最近的那个单独的帐篷里。走出帐篷寻找李云扬时,她发现,营地里竟然还有很多人在进进出出。其中有几个,居然还是当初在七尾玲珑阵中,就“死”在她面前的人。
经过一路询问,柳若莱找到李云扬此时所在的帐篷,打开帐帘走了进去。李云扬正和那个叫秦唯的年轻道士,正在照看通铺上几个动也动弹不得的人。还有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在给铺上的人把脉看诊。
眼下,这座帐篷里真可谓是一片“愁云惨淡”。只见,铺上的几个人像死猪一样躺着,一动不动,嘴里哼哼唧唧的声音却是此起彼伏,好像受了多大的苦楚。
看到柳若莱走进,秦唯向她行了道家的拱手礼,打招呼道:“柳师姐。”而李云扬此时却正盯着那个给伤员看诊的中年人发呆。
“他们没什么事儿,就是在阵中被术法击中,遭到了惩戒,休养几天就好了。”中年人把完脉,起身对他们说道。
“啊,钟前辈,原来是你,你就是昨日在阵里的那个糟老头子!”仿佛这才认出中年人身上的门派配饰,李云扬忽然大声说道。
“糟老头子?!”一瞬间,柳若莱仿佛看到,几条黑线在中年人的脑门上形成了实质。紧接着,一个大巴掌又落在了李云扬的后脑勺上。
“你说谁是糟老头子”中年人气闷地瞪着李云扬的胖脸。
这时,柳若莱也认出,这人就是萧山派四大长老之一的钟不弃,从前还在栖霞顶时,她还见过他。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人的外貌居然一点变化都没有。
“不是,钟前辈,我是想说,您厉害啊,昨天在阵里还老的都快进棺材了,今天,就……”
“你说谁快进棺材了?”李云扬的每句话,仿佛都是在这位前辈的火气值炸药桶上蹦迪。“臭小子,陆师兄那么板正的个性,怎么教出了你这么个不三不四的徒弟!连尊敬师长都不懂?”说着,就又要上手教育他。
秦唯见状,赶忙上前阻拦。
“快走啦,妹子!”李云扬则是瞅准了时机,拉着柳若莱快步走出了营帐。
不多时,秦唯也走了出来。“李师兄,你没事吧?”他关切地看着李云扬,毕竟他后脑勺上刚才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子。而柳若莱却觉得:该打!
见李云扬摇头,秦唯才笑着说道,“昨日,钟前辈在玲珑阵中露了本相,可修行之人,本身追求的,就是寿与天齐,也难怪你说的那些话,让他如此生气。”
也就是说,那位钟前辈如果没有现在的真气护体,那他就该是昨天那副模样。那,这位秦唯小师弟,不会也是……
柳若莱想着,就看向了秦唯,仿佛秒懂了她的眼神,秦唯一脸黑线,说道:“我今年十九,是真的。”
柳若莱“哦”了一声,转回头去。
听秦唯讲,柳若莱才知道,原来,七尾玲珑阵是最近这两三年,由七尾山清虚观掌门——清阳真人是为了给徒弟们试炼降妖功法所创的一种阵法。这种阵法主要目的是试练,所以不会给闯阵之人造成什么实质性损伤,然而,作为一种试炼,挑战者一旦失败,自然也要接受相应的惩罚。这惩罚就是——试炼者一旦被阵中的法术击中,就会尝到与实际受伤一样实打实的痛苦滋味。
那天他们误入阵中时,截击叛军被留下来照看马匹和粮草的那一小队人,并未入阵。所以,当在阵中“死去”的同伴被弹出法阵的时候,他们则刚好被等在这里的同伴给一个个“捡”了回来。
“可是,七尾玲珑阵既然无法伤人,那御狐神教又为什么要给我们布下这样的法阵?”
“我想,他们这次应该只是为了试探。”秦唯回答道,“七尾玲珑阵不是什么凶险的阵法,所以,就算我们强行破阵,也不必担心会像其他阵法或法术一样,让布阵者因为施法失败,而造成严重的反噬。”说到这里,秦唯笑了笑,说道,“看起来,御狐神教的这位大祭司,还是一位颇有心机的人呢!”
柳若莱和秦唯聊着天,李云扬则是想着那满帐篷动弹不得的同伴,只觉得头大如斗。要不是还哼哼唧唧的,只怕是这些人把扔到外面,和那些叛军尸体简直分不清谁是谁了都。不过好在清点人数后,虽然整个营寨里已经躺倒了一大半,但好歹算是没有什么伤亡。
躺倒的人这么多,只怕这两天队伍都无法正常继续前行了。
吃了晚饭,临别时分,看到柳若莱就要走进自己的帐篷,秦唯突然喊住了她。看到她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自己,秦唯对她说道:“柳师姐,那时在阵中袭击你的妖怪——水魉,最善捕捉人心脆弱之处,然后,将人诱入水中,食其心肝。只有心智足够坚定,毫无弱点之人,才能无懈可击,不中魅术。可是,那时,你却被它控制了。师姐,我对你说这话并没有恶意,只是觉得我们前路未卜,不知还有多少陷阱、多少危险,我希望你能早日突破心障。”
听到他的话,柳若莱低头沉默了一瞬,随即抬头,冲着年轻的道士勾了勾唇角,说道:“嗯,我知道了,多谢提醒。”
秦唯则再一次向她拱手行礼,随后离开。
回到帐中,柳若莱躺在榻上,抱剑和衣而卧。
此时,外面天已经彻底黑了,月朗星稀,清冷的寒气偶尔还是能够透过行军帐篷并不怎么严实的门窗钻进来。
她拉过被子,用力地裹住自己的身体。突然,胸口处,有什么东西硌疼了她。柳若莱从胸前衣襟里摸出一方用小巧的白色丝帕裹成的布包,摊开来,里面躺一只银制的桃花簪。簪头是浅粉色珠花攒成的精致桃花样式,桃花下面缀着细碎的纯白色珍珠步摇。
柳若莱把脸轻轻贴在簪头的桃花上。这只并不昂贵的银簪,却是她今生最最珍贵的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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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州……关于兰夜的所有记忆都是从那里开始。
三月三歌舞节——湘西苗疆地区一个最盛大的节日之一。每年的这一天,几乎所有苗人少年少女都会走出家门,走出村寨,在河溪旁、山坡上,跳起芦笙舞,彼此之间以歌寄情,纵情欢乐。
嘉佑二年三月初三。
这一天,辰州城里同样是大街小巷,人山人海。走在大街上,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穿着苗人节日盛装的男男女女,随处都能听到热闹的歌舞声。
辰州城正门的门楼上,祭旗已经竖起,祭祀的鼓声在空气中激荡,“咚咚咚”“咚咚咚”……
每年这一天,辰州城的街市也是最繁华的。街道两旁,所有门店统统开门纳客,里面摆满了来自各地的货物。人群聚集的地方,还有杂耍班子在卖艺表演:上刀山、踩苗刀、吞火、碎大石……各种惊险好看的节目引来一连串的叫“好”之声。
“小姐,小姐,你等等我,等等我啊……”
忽然,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匆匆跑出一个粉团也似的豆蔻“少年”。听到“他”的叫声,前面那个年龄相仿的俊俏少年忽地停下了脚步,扭回头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喊什么啊,玉瑱?‘小姐、小姐’的,咱们现在可是‘男人’!” 被称作“小姐”的少年皱眉说道。
后面的“少年”被捂住嘴巴,黑白分明的大眼转了两转,似乎这才想起自己此时的身份,连忙点了点头。嘴巴上凝脂般的小手这才放下,玉瑱大口大口地吸了两口气,待到气息甫匀,才苦着脸说:“小姐,哦,不,少爷,老爷说现在辰州城里不安定,咱们这样偷着跑出来玩,真的没事吗?”
是的,这两个“少年”,正是九年前的她和玉瑱啊!那个时候的她们虽然简单得就像白纸,但,却是简单而快乐的。
听到玉瑱的话,柳若莱弯弯的柳眉微微一竖,说道:“能有什么事啊?小姐我可是仙剑门下,有我陪着,你还怕什么?再说了,不是还有那家伙!”
顺着柳若莱大母手指点着的方向,玉瑱看到,前面正在观看苗人刀山表演的人堆里,一个身材魁梧的胖子正在手舞足蹈地哇哇大叫。
“大师兄,走啦,你还要在这里看到什么时候?”柳若莱说着挤上前去,从人堆里,把那个正看得兴致勃勃的胖子给生拉硬拽地拖了出来。虽然是被人强行拉走,但胖子并不介意,看到街边那些新鲜玩意儿,依旧兴奋得两眼放光,说道:“若莱,我还是头一次来湘西呢,没想到,这里居然也有这么热闹的集市。”
“当然啦,来这儿之前,小姐连栖霞顶的山门都很少下呢。”玉瑱同样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玉瑱,别这么说嘛,好像咱们多没见过世面似的。”听到玉瑱的话,柳若莱撇了撇嘴说道,“再怎么说,这里的集市也没有京城的大吧?”
“是啊,少爷,虽然没有京城大,可是,却有好多京城里见不到的东西啊!”玉瑱说着,突然欢叫一声,扑到路边,嘴里面还兴奋地哇哇叫着,“少爷,快看,这些香囊好漂亮!”
卖香囊的老婆婆一身长苗打扮,手中握着用香木钉成的木头架子。架上挑着许多苗绣的香囊。香囊绣着的那些色彩鲜艳而美丽的图案,果然和中原地区的有大不同。“三文钱一个,小少爷,喜欢的话,就买一个吧。”看到玉瑱爱不释手的模样,老婆婆笑得满脸皱纹都纵到了一起。
“玉瑱,喜欢吗?那我给你买一个吧。”接话的居然是胖子,说着,他已经从身上掏出三文钱放到了老婆婆的手里。
玉瑱顺从地点了点头,从那些香囊当中挑了个最中意的。她正要佩戴在身上,却听到老婆婆笑呵呵地说道:“这位漂亮小哥真是好眼光啊,挑的那只香囊正是合欢纹,拿去送给心爱的女孩子,一定能够白头到老,子孙满堂。”
听到老婆婆的话,霎时间,胖子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呆呆立住。玉瑱更是手足无措,白净粉嫩的俏脸上蓦地充了血,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看了看胖子,又看了看玉瑱,柳若莱哈哈笑了来。玉瑱的脸和脖子都变得更红了,一下子捂住脸蹲在了地上。似乎还嫌玉瑱羞得不够,柳若莱笑嘻嘻冲玉瑱甩着手说道:“哎呀,老婆婆眼里真好,说的话每句话都那么中听!”“什么呀,老婆婆那是什么眼神嘛!哎呀,小姐,你讨厌啦!”玉瑱说着,突然捂着脸站起,转身跑了。
“哎呀,玉瑱,你跑什么呀?”这里这么多人,柳若莱还真怕她跑丢了,赶紧拖着还在一旁有些愣怔的胖子,追了上去。
三人逛着集市,一路打打闹闹。
这天的集市可真热闹,从本地特产的苗绣、兽皮、首饰,到中原运来的上等茶叶、丝绸和陶瓷,再到西域的良驹、美酒,甚至东海特产的硕大鱼类和夜明珠……各种珍奇好玩的东西都被商人们摆上了台面,来吸引人气。
他们不知走出多远,前方忽然被一堵厚厚的人墙截断了去路。细听之下,人群的正中似乎还夹杂着野兽的鸣叫。
“咦?这是什么啊?”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柳若莱拉着玉瑱和李云扬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引人围观的,是一家分外阔气的大店面,单看门头就已经足够金碧辉煌。盈门硕大的门匾上,黑底鎏金的字体张扬华丽地书写着“万宝斋”——三个大字。再向内看,满店珠光宝气奢豪之风扑面而来。
其实,柳若莱早就听爹爹说过这家店铺。据说,只要是从这里卖出的东西,无论是珠宝器物、古董典籍,亦或是奇珍异兽,不管哪样,都绝对称得上是稀世珍品,价值不菲。
此时,万宝斋的门前已经搭起一座三尺高台。台下临街的一面摆着几十把交椅和十几张方桌,桌前、椅上,座无虚席。其间,还不时有伙计模样的人在给有座位的客人添茶倒水。
台面的一角,放着四五只大大小小的精铁笼子。而在高台的正中央,有个穿着墨绿色锦缎衣裳的男人正在口沫横飞地说着什么。看那样子,显然是在对笼子里关着的事物进行说明。
原来,这里正在举办的,是一场盛大的鉴宝拍卖会。而拍卖的对象,明显就是笼子里关着的东西。似乎,为了增加知名度,聚拢更多人气,每到重大节日或集市,这家店面总要举办一两场这样大规模公开的拍卖会。
看到有人从几只笼子里拖出了一只最小的,摆在台面正中,玉瑱忍不住好奇地问:“少爷,那里面是什么啊?”
玉瑱话音刚落,柳若莱和李云扬还没来及答话,就听到身边有个懒洋洋的声音说道:“嘁,连这都不知道?真是土豹子!那是巴蛇的幼仔,吃了可以解百毒。看来,今年这万宝斋真是得了不少的好东西哦啊!”
柳若莱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歪歪斜斜坐在椅子上的华服少年。少年满身锦绣,腰间佩着环玉。只是,这身衣服的配色,实在是有点儿一言难尽:上身是上好的翠绿色丝袍,下面,配得却是一条分外醒目的大红色裤子,他头上金丝掐边的黄金发冠两侧,还一边镶嵌着一个大珍珠。少年模样长得还算英俊,但是,脸上那幅吊眉斜眼的得瑟劲儿,一看,就知道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公子哥儿。
柳若莱从小就最讨厌这种纨绔。她嫌恶地瞥了少年一眼,反唇相讥:“哼,土豹子?总比某些花花绿绿的癞蛤蟆要强得多吧?”
“你说什么?胆敢如此跟我们公子说话,你小子是活腻了吧!”不等纨绔少年说什么,他身后几个同样是锦衣华服的跟班少年便立刻跳了出来。
看到那群人恶狠狠地向着柳若莱和玉瑱逼了过来,李云扬硕大的身子一晃,仿佛一堵墙一般挡在了两名少女的身前。
柳若莱从李云扬的身子后面探出头,冲着那帮人苦着脸挠了挠脑袋,看样子,真的是很无奈,可嘴里说出的话,却气得那几个华服少年险些头冒青烟:“哎呀,真是的!咱们背着爹爹出来玩儿,本来是不想惹事的,可没想到,居然遇上这群狗仗人势的癞蛤蟆。”
说话间,那几个华服少年已经抄起家伙,来到了近前。
眼看双方就要大打出手。
似乎生怕被这群公子哥儿无事生非的群殴波及到,不少原本在他们旁边看热闹的人,都纷纷退避开来。但也有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挤到近前围观起哄。然而,就在这时,前面正在举行拍卖的高台之上,忽然起了更大的骚动。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突然从万宝斋的大门里面跌跌撞撞地闯了出来,然后,一跃,跳上高台。
一时间,高台上人们的喊声和野兽的鸣叫响成了一片。然而,那个从门内闯出的“东西”竟然隔着人群,仿佛踏空的神魔,向着他们这里急速掠来。
那是什么?柳若莱和李云扬定睛看去,也许,在他们这群人中,也只有以他两人的眼力才能看得真切。那个突然闯出的黑影,竟是一个混身鲜血的少年,而在少年的身后,还紧紧跟随着五六个万宝斋的打手。
血人一般的少年双脚踏着台下面观众的肩膀和桌椅,一路横冲直撞而来,但是,没有跑出多远,却突然力竭,“啪”地一声落在地下,正正好倒在柳若莱的脚边。
柳若莱俯身查看:少年的伤势甚是惨重,身上满是淌血的伤口,连头发都被黏糊糊的污血贴在了脸上。
突然,少年鲜血淋漓的手指动了动,竟然一把拉住了柳若莱的衣角。“救救我……”虽然他一语未发,但是,从少年那一只微瞑的眼睛里,柳若莱却看到了这样的恳求。
蓦然,一条钢鞭从空中卷来,结结实实抽在少年的身上,少年闷哼一声,放开柳若莱的衣服,蜷缩着身体向旁滚开。
几声厉斥响起,更多的鞭子落了下来,是万宝斋的家丁们赶到了。鞭子无情,每一鞭过后,少年身上都要再多上一道新鲜的、皮开肉绽的伤口。
少年躺在地上缩作一团,任他们打骂,此时,他已经连闪躲和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住手!再打,他就要死了!”柳若莱看不下去了,拔出腰间的佩剑,剑光划过,只听“当当当”几声脆响,那些结实的精铁铸成的鞭子居然全都居中而断。
万宝斋的家丁齐齐怔住,待到回过神,才看清楚,重伤的少年身前,站了另外一个俊俏的少年。
“你是谁?滚开,别在这儿多管闲事!”打手中,一个头目模样的中年男人跳出来,用凶狠的眼神瞪着柳若莱。
柳若莱却不退让,挡在重伤的少年身前,说道:“大庭广众之下,你们居然敢胡乱杀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呵,王法?他也配用王法?只不过是我们堂主买回来喂养珍兽的人牲,连人都不算!”
“什么,人牲?”柳若莱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这时,旁边那个招人讨厌的懒洋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人牲’,就是用来祭祀牺牲或喂食珍兽的奴隶。根据苗疆不成文的惯例,只要是合法得到的人牲,就跟家养的牲畜没两样,要杀还是要剐,都随主人的意。”
柳若莱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纨绔少年冷漠的脸。居然还有这样的事?而更让她齿寒的,是座上少年说起这种事情时,脸上的那种轻飘,漠视生死、漠视生命的态度。
“知道了吧?”而对于纨绔少年的回答,打手头目却是得意洋洋地扬起眉毛,对柳若莱说道,“既然知道了,就躲远点儿!不然,小心对你也不客气!”说着,向身后的人挥了挥手,叫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把人给我弄回去!”
眼看另外几名打手模样的人应了声,就要将受伤的少年从地上拖起,柳若莱冲了过去。“住手!”她抓住一个打手的手腕,一拉一推,竟硬生生将那名粗壮的汉子搡了个大跟头。
“你……”想不到眼前看似柔弱的少年却居然有这样的力气,一群打手呼啦啦围了上来,把柳若莱和李云扬一行人围在了中间。
“慢着,武虎,你们这是作甚?”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候,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从万宝斋门前的高台上走下,挡住了那群打手。
“钱掌柜,这几个臭小子居然敢在咱万宝斋门前滋事,不教训教训怎么行?”看到瘦老头,刚刚还盛气凌人的打手头目瞬间变得狗腿起来。
老人虽然瘦小枯干,但是精神却很矍铄,尤其是一双眼睛,明亮而精神,一看,就是个精明无比的人。他打量了一下柳若莱和李云扬,突然,脸上绽放出谦和的笑容,拱了拱手,说道:“三位公子,下人们不识礼数,冲撞了各位,还请见谅。但是,此人牲确是我万宝斋所有,因此,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如果,我说不行呢?”柳若莱挡在浑身是血的少年前面,说什么也不肯让开。
“这……”老掌柜脸上显出难色,说道,“这样,公子可就为难小老儿了。”
“如果让你们把他带回去,他就要被喂食野兽了吧?好好的一个人,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做?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们把他带走的!”
“可是,这人牲是我们堂主花大价钱买来的!”老掌柜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面上的神色看起来是真的很为难。
“那么,我买了!这个人,我买了!”
“什么?公子/若莱!”听到柳若莱的话,玉瑱和李云扬几乎是同时跳了起来。
“你说吧,要多少钱?”柳若莱不理会旁边凌乱的两人,专心地与老掌柜谈起了价钱。
“这个么……当初我们堂主买下他时,是花了五两银。”老掌柜捏着胡子,缓缓地说道。
“什么?五两?”旁边那个懒洋洋的讨厌声音又响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半带揶揄地说道,“可是,据我所知,现在哪里的人牲,都没有卖超过一两银的吧?”
老掌柜闻言,也明显地不高兴了,但是,瞥了一眼座上的纨绔,仍旧好声气地说道:“世子,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个人牲可不是普通人,他是人与妖的混血种,论灵性嘛,如果神兽吃下他,灵力当即便可提升一级。”
“哦?是吗?”纨绔公子倒是也吃了一惊,随即玩味地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血人。
这时,柳若莱说道:“不管多少钱,我都要!老掌柜,你开个价吧!”
“哦?”老掌柜看着柳若莱的脸,思量了一下,突然伸出一根手指头,说道,“白银,一百两!”
“什么?敲诈吧,你这是!”这回轮到柳若莱跳脚了。
“一百两纹银,少一两,也不卖!”老掌柜阴笑,斩钉截铁地说。
“是啊,这分明就是敲诈嘛,哪有卖东西上来就坐地涨价二十倍的!妹子,咱走,不买了!”李云扬说着,就要上来拉柳若莱,但是,柳若莱扬手甩开了他。
“哼,一百两就一百两,我买了!”柳若莱看了看老掌柜,又看看了地上的少年,一跺脚说道。
“哎,等等,妹子!”李云扬想要上前阻拦,可是,他又哪里不知,自己这妹子的牛脾气上来了,自己哪能拉的住?
“那好吧,一手钱,一手货,小公子,请随小老儿到柜上交钱吧。”老掌柜语气终于松了下来,恭敬地伸出一只手,为柳若莱引路。
“师兄,交钱去!”柳若莱却回头,对李云扬说道。
李云扬立时蹦了起来:“啊?为啥是我?”
“因为,我没带钱啊。”柳若莱扬着眉毛,说得理直气壮的。
“那你还要买?我也没钱!”李云扬说着,捂着腰间荷包躲出去老远。
“嘁,真抠门儿!”柳若莱白了李云扬一眼,然后,咬了咬牙,把手一伸,将秋水无情剑伸到老掌柜面前,说道,“那,掌柜的,你看,我这把剑值那一百两纹银吗?”
秋水无情凛冽的剑光宛如沅江清泠的江水。老掌柜望着剑,眼中精光闪烁得都快冒出星星了,说道:“值,当然值!莫说百两白银,就是千两黄金也值!”说着,便要伸手触摸。可就在这时,秋水无情剑蓦地发出一声低鸣,剑气陡然暴涨。老掌柜一震,连忙缩手,可饶是如此,食指指尖也被剑气切出了一道血口。
“那么,我把它抵在这儿,等回家拿了钱再来赎,你看,行吗?”
听到柳若莱的话,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李云扬抢上前去,劈手抢过秋水无情剑,几乎是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尖骂道:“柳若莱,你个疯丫头,竟然想把师父传给你的佩剑抵在这儿?”
柳若莱皱眉,捂住被震疼的耳朵,撅着小嘴说道:“那有什么办法?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如果‘小水’知道,它是为了救人才被留在这里,也一定不会怪我的!”
李云扬气鼓鼓地鼓着腮帮子,咬牙切齿地瞪着柳若莱,半晌,终于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邦”地一下,将剑柄敲在她的脑袋上,说道:“唉,算了,拿回你的剑。”胖子说着,转向老掌柜,一脸肉疼的模样,说道,“掌柜的,带我去交钱。”
李云扬交了钱出来,万宝斋门前的人早已散去大半。他把手中的一卷文书扔给柳若莱。那是买下人牲少年的契书,在契书的边角还有半个鲜红的印章。
“唉,死丫头,居然花一百两银子买个死人回去!”李云扬嘴里抱怨,却认命地背起地上的少年,也不顾他身上的血污弄脏了自己的衣裳。
这时,玉瑱撇着小嘴,一脸烦恼地对柳若莱说道:“公子,你可别忘了,咱们是偷着跑出来玩的。你这样带个陌生人回去,还是这么个快死的人,该怎么跟老爷交代啊?”
柳若莱似乎这才想起这个问题,想了想,说道:“那,大师兄,就说这人是你江湖上的朋友,落了难,前来投靠你,如何?”
“怎,怎么又是我啊?”没想到破财之后,师妹这里竟还有一个更大的锅在等着他背,胖子这回真的是在哀嚎了。
看到三人带着人牲少年打闹嬉笑着离去的背影,万宝斋的打手头目不甘地对老掌柜说道:“钱掌柜,就这样让他们走了,实在太便宜他们了!”
“那么,你能留下他们吗?”老掌柜语气冷锐起来。
“这个……”打手头目语塞。
老掌柜摆了摆手,说道:“哼,我又何尝愿意如此窝囊?可是,你们谁能留下那三个人?如果他们愿意,就是挑了整个万宝斋,也不是不可能!”
辰州城,大将军府客房。
“怎么样,大夫?”看到床边的中年人为床上的少年处理完伤口,站起身来,李云扬赶忙端着盛满清水的铜盆走上前去。
这位中年人,是李云扬为人牲少年请来的,辰州城里最有名的医者。然而,此时,连这位神医都皱起了眉头。大夫用胖子端来的水洗净了手上的血污,摇头说道:“这孩子伤得委实太重,而且,多处都是致命伤,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所以,李公子,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怎么?没救了吗?”听到大夫的话,胖子突然悲从中来,那惨绝人寰的表情,简直让见惯了生死的神医感到不忍,赶忙安慰他说:“不过,公子,您也不用太过悲伤,如果这孩子的求生意志足够坚强,也许能继续创造奇迹也说不定。”
继续创造奇迹?李云扬觉得,大夫说的这些,基本上等同于没说。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奇迹就都让他一个人给创造了!以师妹那从小对他撒娇耍赖的性子,要想让她还那一百两银子,怕是难了。所以,他还指望着等这小子好了以后,让他自己来还他那一百两银子呢。
想到这儿,胖子脸上的神色更加悲怆,盯着床上的少年几乎是声声泣血了:“我的一百两银子啊,就这么白白地丢了……我的一百两啊……”
看到大师兄蔫头耷脑地领着大夫从客房里走出,柳若莱和玉瑱从廊道拐角偷偷露出头来,然后溜进了客房。
“咦?小姐,这小子长得还挺俊的!”看到蜷缩在被褥里的苍白少年,玉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确实,尽管半边脸被棉布裹着,但洗净了血污的人牲少年看起来已是如此清俊。柳若莱细细端详着床上的少年:漆黑的长发散落在枕侧,簇拥着苍白秀丽的病态容颜;紧闭的双眼,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地颤抖;苍白的嘴唇,弧线谲艳地微微抿起……
即使没有了意识,他的那身伤也一定很疼吧?连浅薄的呼吸都显得很急促呢。柳若莱看着少年苍白的脸,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他的脸颊。
没想到,他居然那么敏锐,在她手指碰到他的时候,人牲少年蓦然微微地睁开了那只露在棉布外的眼睛,可显然,他并不清醒,眼睛只是睁开一线,马上又重新闭上了。
“喂,你可一定要好起来,不可以死哦。”柳若莱轻声地说。
这,就是他与兰夜的初次邂逅。
从那以后,她和玉瑱几乎每天都会来看望重伤的少年。由于知道他是大师兄在江湖上的朋友,父亲和府里的管家对少年的事情却也从不多问。
超乎所有人的预料,人牲少年有着惊人的生命力,身体恢复的速度更是超乎常人。那样惨重的伤势,第三天,他就从昏迷中醒来;第七天,他已经可以起身;不到一个月,就可以简单地下床活动了。
从闲谈中,柳若莱得知:少年的名字叫做兰夜,之所以会身陷万宝斋成了“人牲”,是因为他的主人舍弃了他。而他之所以被人舍弃,原因则是因为——
“我的父亲是人类,母亲是狐妖。从小,我就被村人关在山洞里长大。后来,有人看我长得貌美,就将我从村长那里买了去。也许,对于半妖的我来说,没有什么,比完美的容貌更重要。所以,当我的脸毁了,主人便将我弃如敝屣,不再有丝毫怜惜。”
兰夜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面小小的铜镜。他的脸上,细小的伤口已经愈合,但是,左边脸却仍旧包裹着厚厚的白纱。他用力一扯,厚纱脱落下来。左边脸上,从左侧眉峰至鼻尖,一道长长的暗红色伤疤就像一条丑恶的蜈蚣,蜿蜒在少年苍白清秀的脸上。
少年唇角噙着惨笑,默默将镜面扣回床边的小桌。
他那样悲伤的模样,竟让柳若莱的心也跟着莫名地疼了起来。她捧起少年的脸,看了又看,然后说道:“谁说的?我们家兰夜脸上,就算留下伤疤,也是好看的呢!”
仿佛没有料到还会有人对自己说这种话,狐妖少年吃惊地望着她。看到少女晶亮的眼睛,很快,少年重新垂下了眼帘,说道:“若莱小姐,我知道你善良,但是,你不用这样安慰我……”
“才不是安慰你。”柳若莱蹲下身,拉着他的手,抬起脸,又一次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兰夜,人的美丑,并不只有外表,善良的心灵,才最吸引人。而且,兰夜,你啊,真的是我见过,最最漂亮的男孩子哦!”
兰夜低头凝视少女清澈的眼瞳,渐渐地,一抹嫣红染上他苍白的脸颊。狐妖少年突然拖着重伤未愈的身体,扶着床沿吃力地起身,然后,跪倒在少女脚下。
看到他突然俯身,亲吻自己垂落在绣鞋上的裙裾,“哎呀”,柳若莱轻呼一声,远远地跳开了。
狐妖少年脸色苍白地直起身子,眼神中有些悲伤。他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难道,她竟然嫌弃自己到这种地步?就连他的宣誓效忠,她都要那样远远地避开。
“那个,兰夜,你,你这是干吗呀?”知道自己反应有些过度,柳若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过,这也不能全都怪她呀,因为,狐妖少年的举动实在太猝不及防,让她连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再说了,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只有她跪天跪地、跪祖宗,跪爹跪娘、跪师父的份儿,还从来没有人给她下过跪呢。
哦,除了那天跟师兄偷偷跑下山去玩,没想到,半路被几个人贩子盯上。结果,那几个人贩子被她和大师兄打得满地找牙,跪地求饶那一次。
柳若莱说着,便想将少年从地上拉起。可少年却执着地不肯起身,甚至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对她说道:“若莱小姐,我知道,我不配,可是,我,我愿意向您宣誓效忠,我愿意做您身边最忠实的狗。我,已经无处可去……”
兰夜的头压得低低的,抵着地面。
柳若莱明白了,他是误会自己嫌弃了他。可她,她却更惊讶于狐妖少年所说的话。他究竟是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怎么会有如此卑微到骨子里的性格?
记得初入师门时,师父将她叫到近前,给她上的第一堂课并非剑技,而是“悲悯”。
“入我仙剑门下,当谨记——承光剑法,乃悲天悯人之技,承此技者,不得欺侮弱小,不得滥杀无辜,不得以所学,行为非作歹之事。你手中之剑,应为‘守护之剑’,当为需你保护之人而拔。”
看着眼前的少年,一瞬间,柳若莱感觉到,自己的心中,终于有了想要保护的东西。她扶起地上的少年,对他说道:“兰夜,我并不是嫌弃你。只是,我救你,并不是为了让你效忠于我。我是希望,你能好好的,自由自在,按照你自己的意志快乐地生活下去!”
“自由自在……快乐地生活……”少年痴痴地重复着她的话,仿佛是在苦思其中的含义。然而,回顾自己走过的岁月,那样的生活他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自由”是什么?“快乐”又是什么?他从来也没有真正地体味过。
在他的记忆中,除了那个阴暗、湿臭的山洞,就是充满了甜腻的、腐败的合欢香味道的密室,以及一个又一个布满血腥味的暗杀现场。
可是,以后,这个有着美丽清澈眼神的少女,会不会给他的生命带来一点不同,带着他走上一种与过去截然不同的道路呢?
也许,人天生就有追求光明的本能,即使是像他这样,一直行走在黑夜中的人。
“既然,你说希望我能自由自在地生活,那么,就请让我按照自己的意愿,留在你身边吧。”
“嗯。”听到人牲少年的话,柳若莱微笑着点头,拉起了他的手。
八年后的今天,再一次静静凝望手中的桃花簪,对那个狐妖少年的思念,更像是绝了堤的江水,呼啸着,将她淹没。
那一天,看着狐妖少年跪在自己脚下的单薄身影,柳若莱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有了想要保护的东西,而她,也认为,自己一定可以一直守护着他,直到,他也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可是,最后,那个狐妖少年却是那样凄惨地在她的怀中死去了。
当兰夜被埋入土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坍塌了。尤其是,当她知道兰夜的死是那个亲手将她养大,又亲自将她送上栖霞顶去接受恩师教诲的男人所为时,有些她曾经相信的、曾经在她心底坚定不移的东西,一瞬间,似乎都变成了渣。
她的心,仿佛也就那样跟着那狐妖少年一起被埋进了泥土里。她原本以为,这些年,自己的心也一定早已跟那个狐妖少年一起腐烂掉了,可是,昨天下午,当看到那一团团狐火燃起的时候,她却仿佛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又看到了那个狐妖少年曾经温柔又清俊的笑颜。
泪水滴在桃花簪的簪头上,柳若莱的心中亦是一片湿润:兰夜啊,兰夜,你是我的心障吗?可就算是,我又怎么舍得将你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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