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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上)
“是啊,该回家了。”
金属吊坠在掌心发烫,像是夏日里被骤雨拉扯的树苗,夏以昼在一瞬间从少年的形貌抽条为青年。他身上的古装衣袍像烟雾般褪去、变形,变成了黑白配色的飞行考核制服,只有那个皱巴巴的香囊还执拗地挂在腰带上,仿佛梦境遗留的证据。
他是夏以昼,家住临空市花浦区夕照街502号,是天行市航天学院准毕业生,正在驾驶巡航机于深空隧道安全区参加最重要的飞行毕业考核,却遭遇了未知的磁场风暴与地面断联,失落于虚无之中……
他在混沌的梦境和迷离的幻觉中,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坐标,甚至一度忘记了自己存在的理由。
但有一件事,从未忘记——
他有一个妹妹。那是他心的锚点,是即使全世界毁灭也会执念守住的人。
单膝蹲下身,夏以昼牵起梦中的妹妹的手,尽管有些不舍,但依然真诚地问道:
“但是哥哥不知道怎么回去,你能帮帮我吗?”
热闹的七夕灯会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璀璨的烟花被定格在夜空的画布上,街道上往来的游人齐刷刷地僵住了脚步,转动着干涩的脖颈,用空洞诡异的目光凝视着他……
美好又真实的梦境被清醒的沉眠者识破,这一刻用来欺骗的置景全都失去了意义。戏台坍塌,远处的万家灯火逐盏熄灭,无边的黑暗开始吞噬梦境的边缘……
那个还不到豆蔻年华的小丫头听罢并没有惊讶,反而甜甜一笑:“当然没问题啊。”
“因为,我就是来带你回家的!”
她牵起夏以昼的手,奔跑起来,逆着凝固的人潮、穿越冻结的长街。宽大的衣裙被带起的风扬起来,就像蝴蝶的翅膀……
夏以昼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
眼前的画面开始闪烁交叠,像被旧时光轻轻撕开。一个又一个世界中,不同的妹妹也曾牵起他的手,带着他奔向了光明的新生活……
似乎,他人生的每一段开场,都是一个被动的剧本。他像一台精密而无言的仪器,按部就班、执行既定的成长轨迹。而唯一的变量,是妹妹——
每一个梦境中都存在的,唯一恒定的奇迹。
身后的黑暗加速追上他们的脚步,蝴蝶扇动翅膀带着夏以昼飞上空中。一条条灯市街道上空的彩灯带快速后退,最终化成机场地面上的一条条跑道线。树梢上的灯笼闪了又闪,象征起飞的信号灯宣告着伟大归途的启程。从离开地面的那一刻起,这场包含生命力的逃离与追寻的飞行,便开始了……
他们穿过凝固的烟火,越过弯月的小桥,追赶上之前放进河道里的纸船。
夏以昼稳稳地降落在纸船上,但妹妹并没有,她依然轻轻地飘浮在空中,像一只蝴蝶风筝,只要一松手,就会消失不见。
“你不一起走吗?”
“你知道的,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两岸河堤上疯狂生长出错季的海棠树,伸出离别的枝桠搭建出时空的长廊。海棠花见证了太多的分离,因此没有催人说再见。
“下次折只千纸鹤吧。”夏以昼故作轻松地说,“可别像纸船一样,让它背负太多的心意,不然它就飞不动了。”
手指一根一根地被松开,蝴蝶主动远去了。
她停留在了海棠隧道的终点,也是纸船入海的起点,就像每次夏以昼坐上前往天行市的车,从车窗向后望,他的妹妹在开满海棠花的车站里向他挥手告别,哪怕人影已然模糊,夏以昼依然会回头望。
还会飞回来吗?这一次,夏以昼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问梦本身。
清风送来了回答——
“思念啊思念,化作清风推小船;小船啊小船,载着哥哥回家乡……”
腰带上的稚气香囊孤零零地随风摇晃,化作点点梦境的泡泡被夏以昼胸前的吊坠吸收。
再见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再见了,夏以昼的胆怯和顾虑……
……
一只纸船漂泊在海洋的中央,像一艘关闭了绝大多数动力系统,只亮起微弱的、代表求救讯号光源的巡航机,不知何时才能靠岸。
现在夏以昼是这艘船的船长,没有了老船长的歌谣指引,他是否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到达彼岸?
他相信他可以,正如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牢不可破的黑暗,更没有不可跨越之界限。
因为他有坚持的意义。
巨浪像是从幽冥深渊中伸出的大手,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小船,似乎想把脆弱的纸船拆之入腹。在风雨飘摇中,忽而有飞机引擎的轰鸣声掠过头顶。
那是T-93机型的飞机,银白色的机身在黑暗中是那样的显眼,一下子便牢牢抓住了夏以昼的目光。
“哥哥,当时你是开着这架飞机把我救出来的吗?”
目光从天空回到地面,他看到扎着两个麻花辫,穿着朴素但很干净的麻布衣袍的妹妹晃动着他的手,天真的问道。
她还是那么小小的,懵懂的,全然不知道过去在实验所的经历意味着什么。
“虽然并不是,但是我以后会有资格开这一架的。”
他们走在被轰炸后的城市街道上,天上的飞机越来越多,不断地撒下战争的传单,洋洋洒洒的纸张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纸钱,在为无辜离去的生命开道。街上的人们低着头行色匆匆地走着,不敢多看飘落的纸张一眼。
“那它飞走了,还会回来吗?”妹妹伸手抓住一张传单,上面用大号的字体写着“2034年临空市上方大气外层出现的时空洞,内部充斥着巨大的引力与大量难以探测的能量和物质。自此之后,地球上开始出现名为流浪体的异能怪物。裂空灾变使世界正式进入一个充满危险和机遇的新时代……”
“哥哥,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夏以昼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境,尽管他很心疼这个梦中的妹妹,他无法给出明确的保证。
他想起带着妹妹去河道旁看飞机的那个夏日。
他们大喊着对起飞的飞机说再见,他们都知道,虽然飞机飞远了,但它还会再飞回来的。
现在,他在梦里飞行得够久了,他得回家了。
他需要一架飞机。
妹妹举起手中的传单端详,耀眼到眩目的阳光在纸张的新闻版面上烫出一个旋转的黑洞,再放下传单,天空中相同的位置赫然出现了那个原本悬浮在临空市上方的深空隧道。
“既然这是哥哥的愿望,那么我会帮你实现的。”妹妹低头折起了传单,“通过叠纸。”
不是纸鹤,而是纸飞机。
但在夏以昼的记忆里,他的妹妹叠纸飞机并不熟练,甚至是有些笨拙,总是要他偷偷用引力evol托着那架纸飞机才能飞很远很远。
可这个梦中的妹妹,折得熟练流畅,甚至无需他的指导和帮助,这跟自己现实中所熟知的有些不一样。按理说,他梦中的角色本应脱胎于他的记忆,他没有理由幻想出一个不再需要他用evol偷偷作弊的妹妹。
这一刻,有些东西不对劲了。他无法忽视那只在心头轻轻拍翅的蝴蝶。
一架飞机、两架飞机、三架飞机……
夏以昼胸前的金属吊坠就像飞机的油箱,随着一只只纸飞机高高飞起进入深空隧道,剩余燃料的百分比不断上涨。
在这个梦里,这些纸飞机出发了,在另一个梦里它们就会平安降落归来。
“哥哥要去的地方很远吗?要去很久吗?”
十二架飞机、十三架飞机、十四架飞机……
“我也不清楚,但一定非常非常的远。”
“有去月亮那里那么远吗?”妹妹毛茸茸的小脑袋紧挨着他,夏以昼想起小时候在阁楼上给妹妹念的绘本故事,最后大兔子对小兔子说:“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里,再回到你身边。”[1]
“也许有从深空隧道的这一端到另一端那么远。”夏以昼望着一架又一架飞机消失在天上的黑洞中。
四十二架飞机、四十三架飞机、四十四架飞机……
“可是哥哥你看,”妹妹一边继续折纸一边说,“就像这张纸上的两个端点是这张纸上最远的距离,但是只要我们把这张纸沿着对角线折叠,它们就紧紧贴在一起了,这就变成了最近的距离。”
空间折叠!
如果用强大的引力使空间发生扭曲,就可以实现空间距离上的跳跃。
为什么不试一试呢?夏以昼看着空中放大的黑洞握紧了拳头。
夏以昼操控着引力evol将深空隧道的入口拽至低空,不断扩大的黑洞吞噬了越来越多的梦境置景,这个梦即将不复存在。
九十七架飞机、九十八架飞机、九十九架飞机……
这是第一百架飞机,也是最后的飞机了。
妹妹沉默地将最后一只纸飞机递给夏以昼。又到了她不得不说再见的时候。
纸飞机载着夏以昼和充足的燃料摇摇晃晃飞进深空隧道,身后传来妹妹的声音:
“再见啦,夏以昼——”清脆的声音与记忆中的河岸上的呼喊逐渐重叠:
“你一定要像这些飞机一样回来啊——”
夏以昼还是没忍住回头了。
再见了,残酷的实验品生活;
再见了,夏以昼的弱小和无助……
……
通过空间折叠,他跳入了一个星球磁场,这个流浪体通过自身能量场展开的异空间格外眼熟,分明就是……
“哥哥,我们现在在哪?那些流浪体呢?”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话语声响起。
这分明就是小时候他和妹妹误入异常空间,第一次完成共鸣释放技能消灭流浪体的场景。
夏以昼闭上眼睛,靠在掩体的后面,喃喃开口,说出了跟在空间中央,那个小夏以昼一模一样的话:
“别怕,我是哥哥,我会保护你的。”
他回忆起这次经历,印象中他们很轻松地解决了流浪体,并没有看见除了自己和妹妹以外的其他人,没错,只是没有用眼睛看见,但是……
困扰了世人几十年的祖父悖论难题被摆在了夏以昼的面前。
是大方走出掩体跟小时候的自己和妹妹打招呼,还是静静地躲在这里完成命运的闭环?
战场瞬息万变,一只濒死的原心傀瞬移到兄妹俩的视线死角,爆发出最后一击。但很不幸,这个视线死角恰好就在夏以昼藏身的掩体附近。
他根本没细想,就飞身扑到那个流浪体,翻滚进另一块掩体之后,无声利落地解决了耍花招的怪物。
代价只不过是用身体硬挡住了冲向兄妹俩的攻击,断了三根肋骨罢了。
小夏以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皱着眉,望向有些不对劲的掩体。
“哥!我们刚刚太厉害了!”妹妹一个飞扑挂在小夏以昼的身上,打断了他想要上前查看的动作,“你说,我以后一定会成为最棒的深空猎人的吧!”
“嗯,没错,我的妹妹最棒了!”两个夏以昼同时说。
这样就好了,异常空间由于流浪体的清除开始消散,小时候的自己和妹妹手拉手会回到现实的世界,而自己又会去往哪里呢?
既然自己能出现在过去的异常空间中,那在这些纷乱的梦境中是否也有来自未来的蝴蝶在轻轻扇动翅膀呢?
夏以昼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他又坠入了一个梦境。
……
“哥哥!你受伤了!”
他们在浩瀚的宇宙中逃亡,身后是穷追不舍的攻击性无人机。
当星际帝国的华美新装被无情扯下,那个道出真相的孩子又会受到什么惩罚呢?
小公主架着受伤的夏以昼在无人机密集的弹雨中穿梭,她的蝴蝶骨上长着一对轻盈的机械翅膀,脆弱但是坚强。
飞鸟挣脱牢笼之后启程回乡,可是故乡啊,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故乡吗?
梦境开始了对他们的堵杀,在无人机的层层包围之下,他们别无选择,飞向了令人望而却步的黑洞。
“马上就要到终点了,虽然这一程很短暂,但是很感谢有你的相伴。”小公主的翅膀被巨大的引力撕扯成碎片,他们紧握着彼此的手。
时间的胶卷被无限拉长,维度的划分开始出现分歧。这样的场景在梦中并不奇怪,夏以昼甚至觉得那些被黑洞影响从一格格剂子被拉成一根根宽面的无人机像极了他某次灵机一动给妹妹做的大碗宽面……
“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的引力吗?”小公主在他的引力evol保护下勉强还能保持在正常的状态。
他又怎么会忘。
是引力让黑洞张开饕餮的大嘴吞下一切靠近它的任何东西,也是引力让他们的双手在此刻十指相握。
夏以昼能感受到在黑洞的深处有着与自己力量相似的东西在呼唤他。
这是他的梦,他并不害怕进入未知的黑洞,但他不想让梦中的妹妹陪自己一起承担风险,他害怕的是自己脑海中的各种不好的假设和预想,会被梦境完美地根据墨菲定律演绎出来。
所以这一次,他选择自己放手。
在高强度磁场的肆虐下,用于翻译和沟通的智脑挣扎地传递了最后一段雪花音后陷入了沉默,他没有机会解释和告别了。
万籁寂静中,跳动的橙蓝色的光芒将小公主往黑洞外推去。
但他们牵着的手之间的吸引力有这么强吗?他拼尽全力还是失败了,就好像他们的掌中共同孕育了一个全新的小小黑洞,在对抗着全宇宙。
有一滴水珠砸到夏以昼的脸上。
是雨吗?
是泪。
雨为什么会落下?/泪为什么会落下?
当云里的水滴被引力拉向地面就是雨。/当眼中的哀伤被引力吸附在心上就是泪。
时间放映厅的设备开始倒带,温室花园的秋千无风自动,调皮的文字跳伞降落在科学绘本的空白页面上,翻滚过的足迹绘成了山川森林,树木的年轮上,有一圈被高光标亮……
“哥哥,你就相信我一次好不好?”小公主的声音凭空响起,不是需要翻译的帝国通行语,不是晦涩的FY-26古语,而是他最熟悉的语言。
她手腕上的血色手链在太空中翻腾旋转,最终包围住他们相握住的双手上形成了一个红色的莫比乌斯环。无论他们相隔多么遥远,只要一直向前奔跑,就一定能再次相遇。
“引力能让天空垂泪,让时间留痕。”
他胸前的金属吊坠上浮现出的细小划痕像是新增填的一道年轮,这个梦在他的时间中留下了印记。
此刻,力竭的他再也无法维持引力力场,他们一齐加速朝着黑洞的中心坠去——
再见了,阴差阳错的对调人生;
再见了,夏以昼的自卑和怀疑……
黑洞温柔的接纳了他们,这一瞬的寂静的时空震颤爆发出的巨大引力波令周围的星系都为之动容,涟漪一层一层向外激荡,勾勒出星云形成的序曲——壮阔,美丽,是终结的呐喊,是新生的号角。
他们相拥着向上坠落,穿过了梦的胞膜,在同一个梦泡中被吞进了新的天地……
夏以昼发现,他的妹妹也是一个做梦的人。
他也终于明白,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2]
[1] 摘自爱尔兰作家山姆?麦克布雷尼的儿童文学作品《猜猜我有多爱你》。
[2] 改编自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小说《环形废墟》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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