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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堆雪人的传说是阿符从祖父那儿听来的。在去奉拜弃神之前,她每年冬天都会堆雪人,尽管没有召来鬼魂,她仍然许下一个又一个的愿望。
风饕雪虐之时,大树险些被摧折。女孩的脸冻得惨白,双手仍是在揉雪人,她手中的动作格外细致,精雕细琢地仿佛在做一个艺术品,堆成之后女孩脆生生地说──
“希望祖父快些好起来。他被折磨得太痛苦了……所以他不想再治病了,可阿符不想让他痛苦,也不想让他死。”
第二年,女孩长高了些,她依旧跪在雪地中,唇色苍白,目光仍旧带着祈求。
这次做的雪人有鼻子有眼,仍然好看。
“父亲去赌博,把钱都输完了。他的……性子变了,雪人能让他变回来吗?”
“姑母整日打我,很痛。她让我去当那些有钱人家的娈童,我去了,但她依然打我……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做,她才能不打我——”女孩歪了下头,近乎天真地问,“人死了就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也不会有任何动作,难道要杀了她吗?”
第三年,女孩面无人色,似乎有些营养不良。她或许知道向雪人许愿没有用,所以语气格外平静。
这次站着的雪人格外敷衍,也就是两颗雪球重叠了起来。
她跪在地上许久不说话,半晌才张嘴说,“他们想要卖掉我。”
然后她面无表情地走了。
第四年,女孩没再跪了,她握着拳头站在雪地中,与之前相比,眼里明显多了些烦躁和不耐。
对面立着的雪人……不,或许那根本算不上一个雪人,就是一坨碎雪揉成的团子,还掺杂着许多枯草、小石子,看着浑浊不堪。
‘父亲赌博欠了好多钱,他将我打猎挣来的钱拿走了。姑母就是个神经病,还劝我说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既然父亲已经变了,那他便不再是我的父亲了。’
接着女孩的眸光变得残忍、坚决,眉间的戾气直接暴露出来。她走近‘雪人’,一脚踹掉了‘雪人’的头。
‘祖父一向不会骗人,我堆了这么多雪人,还真以为你们能有什么用,结果都是废物。’
雪人碎得个稀巴烂。
……
阿符的脑海中浮现出之前的种种记忆,后来她觉得雪人没用,就不再堆雪人许愿了,而是去北次山寻找那位弃神。
她根本不是打猎偶然碰到的神祠,而是打探村中许多消息才知晓——那座神祠位于山中深处。
北次山很危险,山林深处更甚,即便是打猎也不需那般深入,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后来的结果就是她成功了,她找到了废弃的神祠,然后每月都来奉拜他。但这位神明很奇怪,他似乎不太喜欢香火,而是更喜欢……阿符手中猎物的鲜血。只有她将猎物拖进去、血痕显现在地上的时候,神明才会暂时地‘活’过来。
神明并没有说他很喜欢,可他的反应骗不了阿符。之后心照不宣的,阿符每次去都会打一只猎物,然后在神祠中放血。
夜风又吹过来,阿符瑟缩了下脖子。回过神之后,她摇了摇头。
……怎么又想到那位神明了?
她被卖去郡守府受折磨,主要责任即便不在这位神明,但她奉拜他多年,他怎么样也不该袖手旁观。
小梧说雪人快化了。可夜里这般冷,雪人为何会化掉?
她抬头微微眯眼打量了不远处静静伫立着的那间木屋,月光始终悬在它的身后,因此它一直处于黑暗之中,不仅如此还多了一股死亡的味道。
小梧还说——祁玉青死了。
莫非是因为雪人里宿着的鬼完成了她的愿望,所以才……
阿符在一片树影风声中,提着灯径直走进了木屋。
愈是走近,那股淡淡的尸味就愈来愈浓郁,可其中还交杂着一股十分明显的暗香,像是山林中雪松的味道。
灯光逐渐照明屋里的样子——地板上还放着阿符事先准备好的草席,边角长着毛刺,早上拖祁山的身体已经用掉了一张,还有一张静静铺平在漆黑的地上。
墙角孤零零地放着几大盆凉水,以至于里屋的温度很低。
再一转眼,阿符就看到了软塌塌立在木箱盖上的雪人,它已经化掉了大半,剩下的身体也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融化。
她倏然睁大了眼睛。
因为那上面的符文又显现出来了!
密密麻麻的红色符文发出幽幽的亮光,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显得格外诡异。
阿符愣了会儿就冷静了下来。
虽然这些符文很邪乎,但宿在雪人身体里的鬼很害怕它们。这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好事。
她之前问过雪人,若是要帮她实现两个愿望的话有没有什么另外的代价,雪人摇了摇头表示不用她付出任何代价。但阿符不信,传说里说的是事成之后鬼会吸取人的一半精气。如果传说是真的,雪人帮她实现两个愿望之后,岂不是要吸取她的全部精气?
所以,阿符心想,雪人死掉是最好的结果。
她并不打算把雪人从那个木箱上给拿下来。那木箱上的符文太奇怪了,等到雪人全部化完,她就把它们全都给扔了。
“咚咚咚——”
雪人的半截身体又开始晃动。它似乎真的很痛苦,符文还在不断地闪动,就像火焰一般吞噬掉它的身子。
即使雪人的身体那样残破,也还在慢慢地往前挪动。
一寸一寸地挪动。
阿符警惕地盯着它。
它似乎真的很想脱离那个木箱盖子……不,或许是它很想脱离那些符文。
阿符哂笑一声,并不打算去帮它。她没有睡意,就打算去里屋将祁玉青的尸身给拖出去处理了,不然放在屋里会臭,看着也心烦。
“咚咚咚……”
“咚咚咚……”
阿符将尸体拖了出去,藏在草笼里,动作干脆、利落。可即便她站在屋外也能听见屋里的动静。
她略一挑眉,这鬼这么能熬?
阿符见鬼似的正要回屋看看,甫一开门就听见“啪”的一声。
雪人的半截身躯努力挣到了桌角边上,最后不堪受用地掉到地上,摔成了一滩烂泥。
与此同时,木箱盖上的符文也停止闪动。
阿符额头上的叶子印记突兀地显现出绿色的幽光来,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接踵而来。
那位北次山的神明似乎不是神,而是人。
画面一转,她来到了九里村一年一度的祭神会上,长桌前围满了人。往年桌上都会摆满丰盛酒菜,可那一年没有,桌上干干净净的,连水都没有。村民们个个面如菜色,眼神没有半分奉拜神明的虔诚,相反是对于饭食的饥渴,他们口中念念有词,似乎还是在勉力敬神、希望神明能带来些好处。
阿符记得祖父提过那一年,也是个荒年。不同于之后的是,那一年是人们所遇到的第一个荒年。往年有北次山的庇佑,风调雨顺、粮食丰盈,人们吃好喝好,几乎从不积赞粮食。那次的荒灾,可谓是打了个措不及防。所有人都处在慌乱之中,可是他们朝拜了社神、井神,还向天求雨,依旧未见到有什么起色。
她所熟悉的那位神明……不,他现在还只是个少年,他坐在人群中,穿着灰色长裳,即便面容消瘦,也依然可以窥见很多风华。
他还未是神明的时候,长得也很好看。
待到祭神仪式结束,有位青年拍了下他的肩膀,无奈地苦笑着说:“知吾,离你科考之日也不远了。你去了京中一定要争个探花哪,村中粮食剩的不多了……等你高中了,也能解解我们的燃眉之急。”
人群中响起很多应和的声音,他们的眼睛都亮了亮,恢复了一些光彩。
“是啊,许知吾,到时候你可不要忘了请示官府为我们派来赈灾粮!”
“到时候我们就不用挨饿了……”
但还有一些反对的声音:“可拉倒吧!他要是成了探花肯定就不记得我们这些七大姑八大姨了,还帮我们,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了!”
“也是啊……”
最开始那位青年回瞪了那些人:“你们就别以小人之心揣测知吾了。”
那些人立刻噤声了,他们垂起头颅,双手握拳放在眼前,又开始念起咒语。
被称为“知吾”的少年这时微微抬眸,乌黑的眸子倒映着人们祈神的姿态,随后轻声道:“你们这样是不行的。”
这可惹怒了村民们,其中有人直接吼他:“你这穷书生在说些什么!”
“放肆!”坐在桌首的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老人也开口了,他先是呵斥了一声,才缓下语气慢慢说:“许知吾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祭神一直是我们九里村的传统,只有祈神,我们才能风调雨顺、年年丰收哪……”
“族长你跟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讲什么道理,我看不如就将他……”
知吾不惧族长的威压,他微微蹙眉,歪了下头,近乎天真的问:“所以你们便将无辜的人拿去献祭?”
“下一步是什么,”少年顿了下,继续说,“如果神明不显灵的话,是不是要把他们当作菜人,然后……吃下去?”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来人啊,快些把他给赶出去!”
七嘴八舌的声音传出来,村民们纷纷看向少年,目光中有不可思议的惊惧,也有被揭穿的痛恶,当然也有怯懦,可唯独没有认同。
村民们的目光,让少年像个异类。偏偏九里村容不得这样的异类。
“够了!”族长厉喝,“你们是想让神明受惊吗!”
长桌上再次陷入沉默,可还是有些胆大的村民去推少年,想把他给驱逐出去,其余的村民嫌恶地看着他,觉得少年侮辱、亵渎了神明。
少年的眸光始终温和,辨不出任何喜怒,他看着族长,火光映在他的眉梢处。
“你想说什么?”族长问他。
“九里村地处偏僻,京中的权贵不可能顾及我们,若是顾及到了,发下来的粮食也不足以我们挺过这次漫长的荒灾。至于神明,离我们更是遥远。”他淡声诉说着这些残忍的事实,“所以我们必须自救以脱局。”
“怎么自救?”村民中有少许人意识到他说的或许就是事实,出口问道。
少年眉眼略微舒展了些,“请人建些水利工程,或者种耐旱的……”
可话还没说话就被族长厉声打断了,他站起身来,狠一拍桌,“够了,许知吾,不要再想亵渎神明了!”
少年讶异了下,看向族长的眸光逐渐变得了然。
画面再一转眼,到了族长和少数村民的商讨,他们的桌上倒是有不少吃食,个个都面色红润了起来。
“族长,你说那些村民不会发现我们偷藏了粮食罢?”
族长说:“只要你们每日佝偻着身体,在脸上涂些炭灰,就不会被发现。”
那人拿起一个鸡腿,谄媚笑道:“还是族长您想的周到。不过这些权贵也真是抠门,赈灾的东西才发这么点儿。只是村中的旱灾再不结束,我们也要捱不过去了。”
“那个少年……似乎发现了些什么。”族长回想起少年的眼神,轻声说。
“那个叫许知吾的少年吗?”
“族长不用怕!”有个瘦弱的中年人提议道:“不知道族长您有没有听说过‘砚山造神’的传说。”
族长:“你是说……人造神?”
“没错,”中年人笑起来,眼中的阴鸷显出来。“砚山下有个小村子,叫十里村。他们那年也是遇上了灾难,朝廷没能顾及上他们,祈神也不管用。这时候恰巧有个道士路过,就将这‘人造神’的办法说给了他们。如果人们造出了这位神明,不论人们许下了什么愿望,神明都必须满足。”
“可他们失败了。”族长叹息一声。“我听十里村的人说过,他们造出来的‘神’不仅不会庇佑人,还会杀人。他们无奈地将失败品丢进了砚山中,对于此事绝口不提。可是后来砚山也变得危机四伏,不断有人死在里面,那……似乎全都是这位‘人造神’的手笔。”
中年人灿笑一声:“他们没有失败。只是向‘人造神’许愿,与其他神明略有不同。”
“有何不同?”
“血,‘人造神’需要血。”
族长脸上的皱纹被撑开了:“人血?”
“牲畜的血应该也行,不过……人血的效果或许更好些。”中年人答。
“那好,”族长喟叹一声,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我们就去造神。”
……
夜色渐浓,月光乍泄。
少年端坐在桌前,眼眉微微皱起。桌上放着一盏提灯,还有许许多多的黄色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旁边还堆叠着一摞关于水利作物的书本。
他时不时地俯身,再执笔写着些什么。
黄色纸张不断地被填满。
“祈谷叔知道了这些一定会很高兴!”少年总算舒展了眉眼,口中念叨着。
阿符深吸一口气,眼中难掩惊讶。
祈谷是她祖父的名字。
少年侧过脖颈望着窗外,淡青色的血管显现出来,他神色郁郁,略有不安。
“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或许我该去给祈山说一说,让他能够快些回来。”
阿符正在沉思这位唤做“知吾”的少年与祖父、父亲之间的关系。看他这副样子,似乎与祖父的关系很好。可是祖父从未在自己面前提及他,这是为何?
正在这时,屋门被人踹开。一堆人带着火把冲进屋来,为首的那人正是……阿符的父亲。他的长相还很稚嫩,似乎才八九岁。
少年侧过脸,“……祈山?”
他们没理会少年的惊疑询问,抬上一个黑沉沉木箱子就兀自进来了。
阿符神思一凝,死死地看着那个木箱子错不开眼。
那分明,那分明就是放在她家里的那个旧箱子,只不过后来被祈山当成了桌子。
“你们做什么,你们在做什么……”
阿符回过神来,就看见少年被几个中年人箍住了肩膀,他们像套狗似的,将锁链套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后死死地扣住。少年漆黑的眸子倏然睁大了,阿符在这里看了他许久,无论是在祭神仪式上,还是在与村民对峙中,他的眼睛始终都是淡漠、冷静的,可现在他的眸子里满是惊疑,和恐惧。
他似乎早就知道他们要带他去哪,也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所以才很害怕。
“‘人造神’到底是什么……”阿符喃喃。为什么他那么害怕?
那些村名强硬地将少年给关在了箱子里,红色的符文恰在这时开始闪烁。
咚咚咚——
少年想必是被堵住了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手脚并用地撞木箱,每撞一次,清脆的锁链声就传出来。只是到后来拿声音越来越小,声息也越来越弱。
“他不会……死了吧?”抬箱子的有个人出声问道。
毕竟箱子是不透气的,族长吩咐过少年暂时还不能死。
“凿个口子吧。”祈山走过来吩咐道,“许知吾惯会装腔作势,没准现在就是他装出来的。但既然族长都说了,那还是凿个口子吧。”
那人听了吩咐,双手举起铁锹就往下凿。那个铁锹的柄很长,木箱却很浅。
因此铁锹被拔出来的时候,刀刃上见了血。
箱子里传出一道闷哼声。
那人怕了:“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怕什么,口子不是开了吗?”祈山满不在乎,用着尚且稚嫩的声音说道。“族长只说不能让他死,又没有说不让他受伤。”
……原来那木箱盖上的口子是这样来的。
她压下心中的情绪,蹙眉跟了上去。
……
再后来,九里村的族长组织人们在北次山中建了一座神祠。
那座神祠装横不算精致,却也耗费了不少的人力物力,村中的资源本就不多,因为这座神祠而饿死的人不在少数。
族长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无动于衷地吩咐:“抬进神祠里再烧掉。”
接着他问他身旁站在中年男人:“够了吗?”
男人摇了摇头:“远远不够。”
“族长可知道为什么十里村的人造神失败了,虽然他们也不算失败,但他们的那位‘神’太不知节制了,见了人都要杀,不论是穷苦的人,还是有权势的人,他都要杀,杀了才能满足人们的愿望。”族长欲言又止,男人却笑着继续说,“是因为十里村的村民在造神的过程中没能供给足够多的人命,哦不,是人血。”
族长算是默许了,继而又问:“那我们该如何造‘神’?那位少年已经被关了很久了。”
“简单。”男人道,“对他用刑,让他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剥皮抽筋,至于要用那种刑,任族长您选择。”
男人的话语骤然止住,半晌才说出口:“只不过要留下他的那双眼睛。”
阿符听得眼睛一跳,她似乎能与那位少年心脉共通,所以自始至终她的心里都很不舒服。
“为何单只留下眼睛?”族长问。
男人粗长地笑了一声,接着说:“世间本来就有神明存在,北次山有,砚山也有,不仅如此,任何一座山头,任何一个村庄都有神明的身影。”
“那……”
“族长是想问这些神明为什么对疾苦视而不见吧?他们觉得这些都是人事,归人管。若是有人管了,人们会将这些功劳都记在神明的身上,回头继续奉拜他们。若是没人管,那么这些人走投无路,便会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神明,即便没有起色,他们也只会怪罪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他们从头到尾都不会怪罪他们最为信任的神明。”
男人古怪地说:“神明什么都没有做,便坐收了渔翁之利。”
族长闭眼说道:“这些信徒总有一天会反应过来的。他们总有一天会知道神明自始至终没有帮过他们,然后会奋起烧神祠、推倒神像。这些在之前不是没有发生过。”
“晚了,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就快死了。”男人看了一眼修建起来的神祠,“况且真正的神明的本体根本就不是神像,他们只是暂时居住在神祠中。若是神祠被破坏了,他们便会换个山头住,村民们的愤怒对他们没有半分伤害。”
男人阴恻恻地笑:“可‘人造神’不同,神像和神祠就是他们的本体,若是神像和神祠被破坏了,他们就会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有了这层禁锢,他们不可不帮人们实现心愿。”
阿符倏然想起了那日她在石头缝中窥见的,神祠里的惨状。玉石像破碎得不成样子,上面全是些人为的规整伤口。
还有……她冲动之下也砍掉了他的一只手臂。原来这些对他的伤害这样大么?
喉头像是卡了一块竹篾似的,阿符有些呼吸不通。心脏上又传来刺痛,她痛得蹲下来,蹲在神祠外好一阵子。
缓过来之时,她到了神祠的里面。
刚一抬眼,就看见了她仰视过无数遍的玉石像。
他微微垂着浅绿色的眸子,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格外沉静地看着阿符。
这座神祠她来过无数遍,但现在却觉得尤为陌生。里面没有之后的那么破旧,毕竟样样都是才修建起来的。
环视了一圈,阿符的眸光在墙角顿住。
——又是那个沉黑色的木箱子。上面的符文闪着亮光,只是很浅很淡,所以她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她缓缓走近。
打量了几番没有看出任何不对劲,阿符攀上木箱盖,准备掀开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我在这里。”
一道清越的,稍稍带些喑哑的声音传来,说话这句话,他控制不住地咳了一声,血水凝滞在喉间,像是将死之人的呢喃。
阿符瞬间警惕起来,她站起身退后几步,细致地观察神祠里的一举一动。
只是这声音怎么听怎么熟悉,很像在北次山上与她相依为命的那位神明,也像那位唤做“知吾”的少年。
阿符将视线锁在了玉石像上。
方才没有仔细看,她现在才察觉到玉石像多了很多青色的经脉,像是细小的藤蔓几乎延伸至全身,偶尔还有些血红。
剥皮抽筋,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你……”阿符眼眸猝然睁大了,她怔住。
神像里传出一丝轻笑,他叹了口气,轻声道:“对不起啊,阿符。”
阿符斟酌着问:“你就是‘人造神’?”
那边默了会儿,似乎是默认了。
“你奉拜我那么久,但我却没有能力帮你更多。”他道。
心中百味杂陈,她原以为他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所以才对她所遇到的困境视而不见,可她现在才知道他日日都被禁锢在玉石像中,神力尽失、自身难保。
之前她所日日奉拜的玉石像,其实是他的棺材。
阿符看着墙角的木箱子,说道:“……是我父亲害了你。”
那边没有回应,她又想起雪人很害怕这个木箱子上的符文,心中已有了九分的肯定,不过她还是掀起眼帘问了他:“你就是雪人?”
“是,我是。”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阿符说。
“抱歉……”
神祠里静默得很,可不到一会儿,就有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阵寂静。
是村民们,他们拿着各种牲畜前来祭拜这位刚出世不久的“人造神”,他们的目光殷切,迫不及待地跪下念叨自己的愿望。
“求你了,神明大人,希望你能让这次荒灾快些结束——”
“快些结束吧——”
后面响起应和。但话还没说话,方才那位中年男人就拿着一把长刀走了进来,他扫视一圈,村民们都惊恐地瞪大眼睛,男人没有理会他们眼中的恐惧,他挥舞着手臂,直直地将刀横在了村民的脖子上,然后一刀致命。
他杀疯了眼,很快,神祠里血流成河。玉石像也染上了很多血。
阿符看见玉石像的浅绿色眸子也渐渐变红,然后他吸取了很多很多的人血……
九里村的荒灾结束了。
意识逐渐被蚕食,眼前越来越黑暗,她又听见了一声很轻很轻的“抱歉”。
*
阿符醒过来的时候,脖子很痛。她倒在地上昏睡了很久,她坐起来怔怔地望着地面,上面的雪水已经干透了,只有两颗乌溜溜的桂圆核躺在那里。
意识渐渐回笼过来,她渐渐也意识到,那些是雪人的尸体,也是……神明的尸体。
她所奉拜的从来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明,而是一位‘人造神’。
更严谨的说来,是鬼。
九里村的村民们将那位少年的尸体封在了玉石像中,他在里面挣扎了数十年之久,早就成了厉鬼。
阿符咳了一声,突然放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喘不过气来,眼里满是狰狞的红血丝和疯狂。
愧疚和恨意交织在心里,使她十分不舒服。
……这算什么?
帮她了结心愿、杀了两个人,就事了拂衣去?
最后在死前,还对她说了两声抱歉。
阿符站起来,眼神空洞的,跌跌撞撞地往北次山里走去。
她要亲自去要个说法。问问他明知道自己不能帮她完成心愿还偏要死缠着她,为什么要心安理得地接受她这么多年的奉拜,又为什么不肯告诉她背后的原因,她还想问是什么人毁了神祠和神像,他最后又为什么要利用洪水自毁,然后附在她所堆的雪人身上。
风声呼啸在耳边,阿符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凭着感觉,在山林里乱蹿。
突然她被路边的荆棘给绊里一下。一道黑色的浓烟向她袭来,阿符来不及反应,她下意识地用手挡住。
可是她额上的绿叶印记一显出来,黑烟就立刻散开了,对她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阿符抚了下额头,心中升起疑惑。
“……那位还真是护着你。”
一个小老头从树桩后走了出来,他是她上次所遇到的井神,这次他的恨意更为明显,周身的黑气也多了些,像是要将他给彻底吞噬掉。
他这句话很是阴阳怪气,接着他缓缓走近阿符,眼中带着执拗的疯狂:“你是知道了些什么才来找他的吧?可惜啊,他已经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死脑筋的‘神明’,不过也好理解,他原本就不是‘神明’,而是个以血肉为生的‘人造神’。”他呸了一声,“真是令人恶心的存在。”
阿符咬咬牙:“你也知道他是‘人造神’?”
“我不仅知道他是‘人造神’,我还知道你在前些年招揽了很多村名前来奉拜他。可是荒灾一发生,他的能力不够,并不能完成你们许下的心愿,你倒是没有做什么,”老头顿了一下,才说,“可是那些村民就不一样了,他们粗鲁、愚钝、报复心强,他们不仅破坏了神祠,还破坏了那座玉石像。”
“哦,不对。你的报复心也很强,你跟他们一样鲁莽、愚钝。”
“你这死老头到底在说什么?”阿符吼道。
老头干笑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水来:“我说的不对吗?你第一次来奉拜这位‘神明’,就是带着浓浓的目的性来的。结果这位‘神明’只是给了你微薄的好处和一些根本无法实现的承诺,于是你后来便不再奉拜他了……直到后来,你还无端地砍掉了他的手臂。”
“被那些村民攻击后,他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却又被你——他最忠诚的信徒,砍断了手臂。”老头笑得张狂,“现在他总算是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了,不对,是比我更惨。”
阿符不再理会老头,她强撑着爬了起来,蹒跚着脚步继续向上爬。她想要快点到神祠。
可是她没能如愿看到那座废弃的神祠。仿佛一切都堙灭掉,之前那座神祠所在地方,变成了平地。
上面嶙峋地躺着很多具白骨,想必都是那些村民的尸体。
“……这就是你所要留给我的么?”阿符喃喃道。
“因为知道我的目的,所以不肯告诉我你根本不能满足我杀人的愿望,你生怕我因为这个不再去奉拜你。”阿符垂着眼眸看着那些森森白骨,轻声问:“是吗?”
阿符歪了下头:“最后你知道亏欠我许多,所以才自毁附身到了雪人的身上,替我完成心愿。”
“是吗?”她近乎执拗地问。
“你常说你害怕孤独,不愿一个人待在北次山上。你也说你害怕堙灭,不愿失去自己的生命。那么这次你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不一直自私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呢——”
树影重叠之下,似乎要掩住阿符的身影,她站在累累白骨之上,身影孤独又无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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