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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语
确实没让她丢了性命。
但也大差不差。
——
云福客栈的东院夹道里,徽音搓了搓好似又被冷风割得发痒的手。
这是她的老毛病了。
双钩临摹《书谱》,贵在精细。为不出毫厘之差错,她上辈子勾勒时,手部未做任何碍笔的保暖措施。
冻僵了,就在热水里泡泡,能动了再擦干继续。如此反复了十个日夜,全本摹完,她的手也根根皴瘃[1],紫肿如藕。
而冻疮这东西,就如埋在那土里的种,到了时间就发芽,也像只死缠烂打的阴湿鬼,扒上你了便不放。
每年冬天一来,就要在原来那伤处,破开皮,烂开肉。仿佛在十指上施了鬼法。
这冻伤的痛困了徽音好多年,后来到了孤山更是变本加厉。时不时她双手便要抽筋一阵,整个儿蜷成冻缩的鸡爪,僵硬,弯曲,掰不直。
只有死命抵住墙,才能稍稍缓解。
然而缓解了也不能立马轻松。
血液回流时,刺麻,酸胀,如针扎也如蚁噬,烦躁闹心。
映雪是个命苦丫头,也更早经受了这份苦楚。得知徽音因摹书生了冻疮,大骂顾懋心黑。
“毕竟摔了……”
旧话重提,映雪听得耳朵都快起茧,打断她:“你当罚了这次,摔玉那事就一笔勾销了?”
徽音懵神:“难道不是?”
确实不是。
顾懋后来又罚了她好几次。不夺命,不伤身,次次都如摹书这般,将她拘在一处,寻件难办的事情磨她。
映雪说,他这是心长歪了。
也是,毕竟是刑部尚书的儿子。
旁人开蒙读的是《孝经》,顾懋阅的是《招状》;旁人是游历增学识,顾懋是巡狱开眼界。
虽说这状况因他十岁父母双亡、入住皇宫而中断。但到十六岁那年,他巡游郊外,帮着抓了个凶犯,建宁帝便给他授了个七品乌衣[2]卫总旗的小官,由指挥使陆驰亲自带领指导。
此后,他见的更是些穷凶极恶的人,查案、缉捕、审讯、用刑……样样通。
后来徽音也见识了他这些本事。
因着救储有功,董太后把她指给了赵闳做选侍。
而顾懋与太子妃,青梅竹马。
个人仇怨上升到了立场冲突,那挥刀就不再只是隔着刀鞘,得嗜血。
于是太子失势后,顾懋使了浑身解数,将她也一并踢进了孤山陪着。
大概是从未想过她也能从那里出来。
徽音跪着,自嘲着,眼角余光里铺满了那抹夹红玄青。
是顾懋惯爱的燕尾青[3]。
前世他就极爱这赤黑,不管成衣如何,样式如何,面料如何,做工如何,只要底色染了这个,大体都会满意。
也因此,针工局的宫女们还为他打了不少架,都想图方便。
发现这点后,顾懋后来的袄、褂、裤、鞋……近七成都是这种青。甚至临死前,他套在囚衣外的那件薄衫,也是。
那是在永康元年的正月廿一。
彼时,徽音已从孤山出来,赵闳也因建宁帝的暴.毙成功登上皇位。
而顾懋,曾经的天之骄子,如今却沦为了阶下囚。
罪名是:暗结土司,作乱叛国。
去岁,建宁三十三年秋,雀兰土司内斗,械战不断,田庐尽毁,白骨蔽野。
建宁帝命兵部尚书张泗城总督湖广军务,调安青、靖全三万精兵进剿镇压。
然蛮獠狡诈,踞占崖洞,官出即散,兵收则聚,直至深冬,绥军都未能破巢。
出师不利,绥廷镇压、安抚两派争论不休。
就在安抚派略胜一筹,即将拍板定策之时,一封密报呈上了建宁帝的案前。
称收剿受阻,全因顾懋这个流官同知与当地土官岑芎祖暗中勾结,从中作梗。
建宁帝怒火攻心,当场咳出旧疾,密令巡按御史董则鹏介入调查,并将顾懋收押回京,预备亲自审理。
八桂至京城,快马押送不过二旬。
然而,仅这时日建宁帝也未能等住,于大寒那夜闭眼床榻,奔赴黄泉。
至于顾懋,其罪证后来一一被挖出。
不仅有勾结所获之赃银,还有其下属提供的他与岑芎祖往来的各类信件,其中数封都含有“派兵护送”、“暂缓围剿”这种与军情相关的字眼。
坐实通敌。
顾懋下了狱。
与任何人多的地方一样,牢房也是个吃人的地方。可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打点妥当,在里面不仅能当人,还能逍遥赛神仙。
但显然,顾懋没有鬼来帮。
那日徽音最后见着他时,赵闳刚召见他于虎房,他从里面出来。
蓬头跣足,鹑衣鹄面,嘴角干裂渗血,下巴满糊青茬。
多狼狈。
完全没了以前的意气风发。
也是,就他那刁钻性子,除赵闳外又有谁能忍受?没了这唯一的真心朋友,自也就无人愿为他变鬼推磨。打骂受刑只能是常态,衣上布满脚印和血污也不奇怪。
可他偏要体面,为面圣,还特意在最外罩了件燕青衫子。
但囚衣遮不住,镣铐也盖不住,更别说他身后还跟了两名监视的狱卒。
今日斩刑一处,项上脑袋落地,他通敌的罪名更是要烙进百姓心里,写进史书,代代传,世世骂。
还想遮丑?
呸!徽音真想上去唾他两口。
不仅唾,还要骂。
话全捡了难听的来说,戳他心窝,折他脊梁,就如当年他曾奚落过她的一样,也要叫他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才好。不然他根本不知自己犯了怎样的祸国之罪。
后头两名穿厚袄的狱卒都能因寒风冷得缩颈躬背。可他呢?分明只着了两件薄衣,却还要挺直身,昂仰头,端得像是自己全然没犯错似的。
可后来,徽音倒底是没能上去。
不是她大度,不与顾懋追究过去;也不是她怜悯,想着他即将身死说再多都无意义。
只是很难堪的,她现在处境也没比顾懋好到哪里去。
她正跪在虎房外面。
昨日,各大臣于偏殿暖阁商讨如何应对雀兰叛乱时,又一次吵了起来。
作为安抚派中的一员,林恪一时没控制住情绪,出言不逊,被言官弹劾罚了三十棍廷杖,最后还被关进了牢里。
林恪是徽音大舅,本就有腰伤顽疾,这一通打下来已是丢了半条性命。其妻蒋氏怕他命丧狱中,今晨一大早便递了牌子入宫,哭诉着请求徽音帮忙。
于是便有了她跪于虎房外求情的这一幕。
旧仇人碰上,两方处境都不佳,最好是视而不见,互不干扰。
可眼中钉就是眼中钉,非要凑过来膈应。
明明都快走出那片高墙了,顾懋偏就又折了回来。
任凭身后狱卒如何拉拽,任凭背上鞭子如何抽打,硬是拖着枷锁重铁,一步一步挪至她的跟前,道出了那句嘲——
“呵,膝盖还真是软。”
“呵,膝盖还真是软。”
前世今生,同样的人,同样的嘴,说出了同样的话。
虎房外的寒风好似也跟着吹至了客栈。
徽音脑筋抽抽地蹦,拽着她抬眸。
顾懋倚在暗处,双.腿交叠,面上铁具罩了大半,看不清神情。
但也无需看,那张清冷的脸,徽音早已印在了脑里。他此刻,必是眯了凉薄的眼,压出一道淡漠视线。
而落点,绝不会聚在她身上。
他总这样。
不论是现在这种有旁人在的暗戳戳奚落,还是只有他们两人的明晃晃刁难,顾懋目光总是落于别处,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像是那只非梧桐不栖的傲鹓雏,对她这棵平常杂木,永远不稀得分出半分眼神。
反击么?
像过去后来那样?
徽音想了想,还是不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目前她最紧要的是求粮,起了冲突不好。
恍若未闻那嘲弄,徽音视线挪去了一边,看向了那个温良的、和善的玉面书生,也回了他先前的问。
“是饿了许久。”她哭颤着答:“但忘了有几日。还请郎君大发慈悲,施我些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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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皴瘃cūnzhú:皮肤开裂,生冻疮。
注2:乌衣:燕子
注3:燕尾青。清代《萝藦亭札记》记载:“皂之兼绀者正当名为玄青,玄乃赤黑色,玄鸟是也,俗谓之燕尾青。”青,取黑色义,如青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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