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衡

　　人群骤然骚动，只见一名衣衫褴褛、身带血痕、姣好的面容上刻着几道可怖的伤疤的女子跌跌撞撞冲入街道，扑向一辆华贵的官轿。轿夫措手不及，紧急勒住缰绳，马儿嘶鸣扬蹄，险些将她踩踏。
　　那女子却毫不退缩，双膝一软，狠狠跪倒在青石街面上，砰砰磕头，额间瞬间渗出血迹。
　　轿中之人掀开帘幕，露出一张冷峻的面容，正是新任大理寺少卿谢承钧。
　　“何人大胆，竟敢拦大理寺少卿车驾？”随行衙役厉声喝道。
　　女子带着伤的手死死抱住轿前的踏板，声泪俱下地喊道：“大人！绣屏县冤狱滔天！绣屏县知县高允堂，仗势欺人，贪官污吏，沆瀣一气！”
　　“私添苛捐杂税，草菅人命，掳掠良家女子，枉杀无辜百姓。绣屏县百姓无路可走，斗胆闯入京城！皇天在上，吾皇圣明，求陛下差人查明真相，还百姓公道！”
　　她说得撕心裂肺，声音嘶哑，只是死命叩首。
　　周围百姓议论纷纷，不少人露出同情之色。
　　谢承钧眸色微沉，盯着那女子狼狈痛苦的身影，缓缓伸出手：“状纸呈上来。”

　　状纸呈上，
　　谢承钧展开细看，只见他脸色越来越沉。片刻后，他抬起眼眸，直视跪在地上的女子，声音低沉而凌厉：“姑娘可愿为状纸上的每一句话负责？”
　　女子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双目赤红，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民女句句属实，若有半分虚假，甘愿以性命相偿！”
　　周围众人哗然，有人低声议论，有人愤愤不平，亦有人露出担忧之色。

　　“本官乃大理寺少卿，定会禀明圣上，查明此案，还姑娘、还绣屏县百姓公道！”谢承钧沉声向众人，安抚民众，说道，“请姑娘上马车，一同去衙门立案。”
　　那女子上马车，一行人往大理寺走去。

　　日色渐沉，暮色笼罩京城。
　　陆府门前。
　　陆琦负手而立，静静等待。片刻后，一辆马车由远及近，马蹄踏碎石板声回荡在寂静的街巷中。
　　马车稳稳停下，帘幕一掀，谢承钧率先下车，随后扶着一名形容憔悴的女子步下车辕。正是那当街拦车的女子。
　　他拱手向陆琦施礼，沉声道：“陆大人。”
　　陆琦见状，连忙上前相迎，微微颔首道：“谢大人，快请。”
　　未多言，转身引二人入府，直往正堂而去。

　　正堂之中，烛光明亮，早已有两人静立等候——宋嵋与陆奚岳。
　　众人见礼。
　　那女子欲屈膝行礼，却被陆奚岳轻轻抬手拦住：“姑娘一身伤痕，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众人坐下。
　　仆妇们上来倒了茶，便纷纷退下。屋内，再无外人。

　　宋嵋轻叹一声，目光带着心疼与怜惜，开口道：“我们已听闻今日街上之事……姑娘受苦了。”
　　“敢问姑娘芳名？”陆奚岳柔声问道。
　　“民女姓李名苗，禾苗的苗。”女子回道，“家住绣屏县，祖辈以纺织为生，家中小有绣坊，平日里辛勤织布绣花，勉强糊口。”
　　她微微顿了顿：“若能卖出几件让客人满意的绣品，便能添些柴米。家中也曾小有积蓄。”

　　陆琦问道：“绣屏县具体发生何事？”
　　李苗说道：“高知县私自设立苛捐杂税，仗着与南境知府江家的关系，竟也无人能止。我等平头百姓，竟然层层官吏府衙，都要交税。层层盘剥，苦不堪言。”
　　“更强迫着绣屏县的绣工和织工，向指定商贾低价售卖绣品、丝织品，不从者轻则罚款，重则诬陷罪名入狱。”她哽咽道，“百姓们不断涌现带头抗争之人。先前几批织工，均早已枉死狱中。一月前，我父母也双双深陷牢狱。”
　　“那些狗官见百姓反抗，自己也毫发无伤，便更加猖獗。掠走长得俊秀、绣工精湛的男女，名为私宅绣工，实为……”李苗说到这里，更难以启齿。

　　“绣屏县是南境富庶之地，竟也变得如此混乱。”宋嵋叹道，“那些略贫穷的州县，想必更是猖獗。”
　　谢承钧语气透着：“此案牵涉南境官场，更是牵扯朝中柳家。南境锦阳知府江重望，是柳家门徒。柳家又与崔家交往甚密。盘根错节，朝堂之上，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他继续道：“陆家乃兵部尚书，宋家姻亲。不受崔、柳两家牵制，能力保李姑娘安危，确保此事不被干扰。”
　　说罢，目光沉了沉，补充道：“本官若将人安置于邓家，难免引人猜忌，邓家与谢家互为姻亲，恐有人以此为由，质疑本官徇私偏袒。唯有陆府，方能妥善安置。”
　　谢承钧顿了顿，又说：“我曾面见陛下，陛下亦是指明，京中陆家可以托付。陛下信任，望陆家万万不要推辞。”
　　他微微侧身，看向李苗，郑重地说道：“陆府除却陆大人与夫人，只得两个女儿。女眷众多，也不会瓜田李下，招人非议。劳烦陆家暂且收留，以免此案未审，她便遭人毒手。”

　　宋嵋回道：“你们放心。”
　　李苗立刻红了眼眶，跪下叩首：“谢夫人、大人、陆姑娘大恩！”
　　“李姑娘，此间可有关键证物？”陆奚岳扶起她，目光沉静，声音温和，说道，“那些狗官，会来百般阻挠大理寺获取的？”
　　李苗连忙说：“民女听闻，城中有一处官府库房，专门囤积被贪污掠夺的绣品、丝绸。而每件绣品上，都有各家绣坊特有的名号印记，若能查明，便可作为官员随意抄没民产的罪证”
　　“更加上，掳走的绣工的绣品，有专门的分类。其中有一类，那些畜生取乐称为‘封针诀’”她咬了咬牙，目光染上愤怒与恐惧，声音微微颤抖，“绣工绣完后便会……被以各种方式……杀害掉……”
　　她顿了顿，攥紧衣角，神色更加沉痛。
　　“我家绣坊——吉梦绣坊，目前尚未遭抄没，但已有数名织工被抓。其中一人，因被误以为已死，被丢弃在乱葬岗。他拼死逃出，临终前告诉我：许多被掳走的绣工、织工，在‘封针诀’的绣品上，暗藏线索。若能拼凑完整，便能揭开整个罪行的真相！”

　　最后，她难压怒意，眸光如炬，说道：“更甚者，我听到，其中一些殒命的绣工、织工，尸骨竟被埋于官员府邸院中！只是，不知埋于何处……若能找到那些白骨，亦是最有力的铁证！”

　　屋内听到此处，听者无不被震惊得沉默。
　　竟然如此草菅人命……

　　“这‘封针诀’中藏有线索一事，那些官员大抵是不知？是否会纵火烧毁库房？”陆奚岳沉思道。
　　“并不知道，‘封针诀’发生时，那些绣工会绣同一批次绣品。有些绣工临终时，便自发约定暗号。”
　　“好……同一批次、同一绣坊、‘封针诀’类……”陆奚岳喃喃自语。

　　只听得陆奚岳问道：“谢大人，此事，陛下是否下令彻查。”
　　“陛下说，用尽全力，力求彻查。”
　　谢承钧说及此，皱眉，暗暗忖度：可惜谢家……在官场人脉不多。怎能彻查？

　　“力求……”陆奚岳失笑。心内明白：陛下深知，尽全力，也未必能连根拔起，其中必有替罪羊。但尽全力，能拔出多少毒瘤，便去剪除多少崔柳谋利争权的羽翼。
　　陆奚岳随即笑道：“目前谢大人欲带何人前去南境查案？陛下可知？”
　　“我已禀明陛下，大理寺有一技艺高超的仵作，邓家高徒，白仲离姑娘。陛下推荐了今年科举的传胪进士钟屹文，出身寒门，想必会更加为此事尽心尽力。”

　　“哦……”陆奚岳若有所思。
　　陆奚岳暗骂道：孟珞宣，这谢、钟二人朝中能依靠者甚少，也没有什么势力关系。白姑娘又只是邓家门徒。邓家亦只在京城布局较深，不曾在地方州县有所涉及。把案情关键人物放在陆家？哦，明面上是谢承钧，背后却要陆家当幕僚。黑心汤圆！

　　“那谢大人，我可否同你们一起去绣屏县？”陆奚岳笑道。
　　“乖乖……！”陆琦和宋嵋惊道，睁大眼睛看向陆奚岳。

　　谢承钧先是一怔，望向少女明媚的双眸，好似被吸进去了。
　　“南境锦阳府防御使，秦梦章。我与父亲曾在宴会上结识过。”
　　“父亲不能离京，以免打草惊蛇。我是女子，并不为他们注意。可以乔装打扮，扮作白姑娘的侍女兼帮手，与谢大人同去。兴许能为谢大人联络一二，助谢大人查案。”
　　陆琦和宋嵋听到，陷入沉思。

　　谢承钧思索片刻，震惊地望了望面前年轻的女孩。陆家姑娘，居然认得锦阳防御使？
　　但随即决断，起身作揖道：“多谢陆姑娘仗义相助！”
　　又笑道，“陛下曾在我出发来陆府前，言道，陆姑娘古道热肠，若有难处，可向陆家求助。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又郑重地朝陆琦与宋嵋拱手行礼，语气诚恳：“谢家势单力薄，邓家刚调任京官。目前也局限在京城经营。此番前往绣屏县，若无陆家相助，恐怕再多谋算，也难以真正伸张正义。”
　　“谢某会照料好姑娘，保证姑娘平安！”

　　陆琦与宋嵋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了然之色。对陆奚岳说道：“岁岁，你去吗？”
　　“可以的，放心，有蓁姐姐在呢。”陆奚岳宽慰道，暗中示意了一点。
　　一听到“蓁姐姐”，陆琦与宋嵋便知道，这是自家女儿的产业——“红霜阁”的掌事——荀蓁。
　　放下心来。

　　在绣屏县，陆奚岳的加入，会让案情有什么进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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