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芜尽处是春山

　　神自神域的混沌中来，分离混沌，创生万物。
　　仙者高贵清冷，拥有漫长的寿数与强大的天生仙体，生而七情六欲寡淡，妄念浅薄，心无旁骛。
　　而心无旁骛者更容易凝神聚气，方能在修炼一途中走到极致，终而羽化飞升，步入神域，载入神册。
　　这也是神为众生摆脱天道法则设的一条孤注一掷的路，所以仙是三界生灵中与神最接近的生灵。
　　凡者弱小，寿数短浅，是三界生灵中最弱小的生灵。他们被天道束缚的最为严厉，却也最为受天道的眷顾与保护。
　　凡者于其他两界生灵而言，就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不过短短数十年寿命，便归于土灰。
　　于是神主牵混元气为引，用自身情丝创六道轮回，凡者死后魂归轮回，饮忘川之水，再世为人。
　　而忘川之水，传说是神主抽出情丝前的最后一滴眼泪。
　　为了补偿凡人，神主赋予他们浓郁的七情六欲与强大的繁衍能力，使他们在短短命数间便尝尽七情，孕育后代。
　　如此这般，凡间的因果便被天道法则控制，命运便有了轮回。
　　妖界与仙界一样，寿数漫长，但妖重贪重欲，执念深重，故为妖者更容易遵循自己的天性，为满足自身贪欲妄念不择手段。
　　所以在仙界眼中，妖也是三界中最低贱的存在，就连自己的欲望都控住不好的物种，不就与没有灵智的野兽一般无二吗。
　　凡人受天道法则保护，死后前尘尽断、再世为人是不可逆转的大道轮回，就算是神明在世，逆转六道轮回，复活已死的凡尘之人，也是逆天之举。
　　寒雾自玄冰裂隙间蒸腾而起，在穹顶凝结成万千冰棱。
　　神玉灼鎏金裙裾拂过地面的寒霜花，细碎的冰晶碎裂声在死寂的洞窟中格外清晰。
　　她凝视着三丈外的男子。
　　仙离府君发间缠绕的玄色流苏随杀气震荡，那张螭龙面具后，一双淬着寒星的眼瞳里正翻涌着血色暗潮。
　　说到底，他们俩也算是同病相怜。
　　“你要复活她？”神玉灼指尖轻点高台，冰棺表面浮动的、原本遮住棺内全貌的霜纹应声碎裂。
　　冰棺中，女子的面容被寒气生成的薄雾笼罩，唯见素白衣袂下蜿蜒着上百道金线锁链，每根锁链末端都融浸在冰棺下的冰层中，和之前冰棺上所流转的符文连结在一起。
　　“用九幽玄铁锁身，以混元气养阵，这阵法哪里是阻隔仙妖二气……”她上前一步，足尖碾碎地面上的寒霜花，自冰棺蔓延至她脚下的血色符文突然迸发出刺目光芒，“这分明是逆天改命的上古禁忌阵法。”
　　仙离府君气息一凝，眼中杀意更胜。
　　这个的帝姬已经知道了他最大的秘密。
　　上古禁忌之阵都是逆天而行的阵法，有违天道法则，乃是世间至阴至邪的存在，摆阵者无不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之辈，人人得而诛之，不得有半分犹豫。
　　仙离府君手中幻化出三尺长剑，剑锋直指神玉灼。
　　长剑骤然长鸣，剑身浮现的冰纹如蛛网蔓延。
　　他踏着血色符文逼近她，玄色鹤氅翻涌起凛冽罡风，墨蓝锦袍上的雪松暗纹再次晃动起来：“你一届帝姬，是如何得知这等禁忌法阵的？”
　　这等禁阵偏门古怪，只有一些神域流传出的上古残卷才有只言片语的记载，她是仙界最为尊贵的帝姬，怎么会知晓这些？
　　她是如何得知的？神玉灼自嘲一笑。
　　她一届仙界司战，也曾荒唐的大江南北疯狂地寻找这等上古禁忌阵法，妄图复活她凡世的爱人。
　　这等引魂聚魄的上古禁阵纹路法理都有异曲同工之处，她如何能看不出这阵法的用处？
　　“我们做个交易吧，”神玉灼飞身上前，葱白的手指撇开仙离府君的剑锋，“本帝姬拥有一枚可做阵眼的玉，可增加你聚魂阵的威力，而本帝姬则是要你在这聚魂阵中为我腾出一席之地，我亦有故人之魂需要凝聚。”
　　这山洞地势极好，乃是极寒之地最为阴寒之处，这里的仙气与妖气在聚魂阵中混合，再加上至阴至寒，便形成了阴寒脉旋，脉旋之上是仙妖二气激荡融合而形成的混元气。
　　这混元气乃是混沌产物，只有神域才有。
　　如今神域关闭，这里的混元气刚好可以支撑起上古禁忌之阵聚魂阵，乃是引魂聚魄天时地利人和之所在。
　　“本君如何相信你？”仙离府君收回长剑，却是已然信了几分。
　　神玉灼手中幻化出那个木盒，打开来，里面赫然是破魂玉。
　　冰棺上方的□□形玉石突然发出凄厉嗡鸣，墨红光芒映得仙离府君眉眼愈发凌厉。
　　他反手扣住神玉灼手腕，却在她掌心的木盒中看到了他找寻已久的破魂玉，与聚魂玉上的裂痕完美契合。
　　“破魂玉？”长剑自仙离府君手中溃散。
　　他欣喜地去接那木盒，神玉灼却把手缩了回来。
　　仙离府君又恢复了那副冰冷的模样：“破魂玉与聚魂玉原为一对，本君一直在找破魂玉，如若要为凡人引魂聚魄，这两块玉缺一不可，你手上只有破魂玉也没用，”说着，他手指指向冰棺之上悬在半空的□□形墨红色玉石，“那便是聚魂玉，咱们可以双赢。”
　　原来，帝庭之中的《神迹》残卷的下一卷与聚魂玉都在这仙离府君手中。
　　破魂玉能破六道轮回，将凡人魂魄自轮回中拉出。在这过程中天道法则降下，自轮回中拉出的魂魄定会有所损伤，严重时会破碎成多片，而聚魂玉便能起到把魂魄聚集起来并修补其中裂痕的作用。
　　聚魂阵需要的既不是妖气也不是仙气，而是神界自混沌中来的混元气。
　　这些年来，仙离府君将聚魂玉封印在这聚魂阵里凝固仙妖之气化为混元气，保这具冰棺里的尸身柔软光滑且不腐败，就像她只是睡着了一样。
　　这样他就能在每年的正元日，借着加固后山结界缓冲仙妖之气的激荡为由，进来抱一抱她，这让他生出一种她还在世的错觉，支撑他继续走下去。
　　“好，我答应你。”神玉灼答应下来，这是摊在她面前能重新见到故人的最优选择。
　　仙离府君听到神玉灼的答复，墨蓝色广袖拂过冰面，鎏金暗纹自袖口游曳而出，在虚空中凝成泛黄的古卷。
　　“这是《神迹》残卷的一部分。”
　　神玉灼结接过《神迹》残卷，翻开几页，才发现其中聚魂阵需要神主之血。
　　“神域早已关闭万年，神隐无踪，现如今只有寿尧一脉有神主的血气。”仙离府君声线裹着冰渣，指尖叩于记载神主心头血的段落。
　　卷页上的墨色文字突然化作赤练蛇缠绕神玉灼手腕，蛇信舔舐她腕间跳动的血脉。
　　神玉灼猛地攥碎蛇影，赤练蛇又重新化作文字，散落回书卷。
　　“寿尧一脉的血果然如残卷中记载的一般，比寻常仙族更接近神息。"仙离府君盯着这本《神迹》残卷，眼神灼热得快将书页烧穿。
　　寿尧一脉乃是神主从混沌中抽出仙气后诞生的第一支血脉，其中有神主的馈赠——神主的一滴心头血，这也让寿尧一脉神运护体，稳坐帝庭之主。
　　神玉灼挑眉，望着冰棺中的女子，忽而轻笑出声：“这就是你非要娶帝姬的理由？”
　　她绕着冰棺来回，企图看清冰棺中女子那能令仙离府君神魂颠倒、甘愿冒险向帝庭求娶帝姬的模样：“三界都道仙离府君为求娶帝姬三上九重天帝庭，连本命剑都差点熔作了聘礼，”她火红嫁衣的金色流苏扫过地上的符文，在冰面拖曳出蜿蜒赤痕，“却不知你要的不过是寿尧血脉里那滴神主心头血气。”
　　如今整个仙界皆知，帝庭唯有一位名为天姣的帝姬，可以说的是被寿尧天后捧在心尖上。
　　可这仙离府君为了复活自己的爱人，非要求娶帝姬，可见他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爱人的用情至深。
　　“……你想要什么，只要本君力所能及，都可以给你。”
　　这是他亏欠帝姬的，幸好这位帝姬也有心上人，与他有着相同的目标，不必让他再费心去补偿更多。
　　“帝姬乃是寿尧的女儿，你认为，你用什么能够补偿这么一位父亲拥有整个帝庭的女人？”神玉灼终是未能看清那冰棺中女子的模样，可惜的叹慰一声，她又不能掀开人家的冰棺去看，这样十分的不礼貌。
　　她虽然并不喜欢天姣，但是也感觉可惜。
　　天姣虽为帝庭唯一的帝姬，可惜修为并不算出众，说白了就只是一个貌美的花瓶，在寿尧眼中也许不过是一个筹码。
　　寿尧衡量着她的价值，决议将她嫁到了这极寒之地。
　　如若不是天后拿出了足以让神玉灼侧目的代价，那么如今在这天寒地冻的仙离府中的，就是那个如花似玉的天姣帝姬了。
　　这位帝姬漫长的后来，便都是这充满冰雪的仙离府，和一个心中装着另一个女人的丈夫。
　　“如若聚魂阵成，待到故人归来，本君承诺，放你们离开这里。”仙离府君说着玄色广袖震碎洞顶垂落的冰锥，发丝间缠绕的寒髓珠泛起幽蓝冷光。
　　他抬手接住坠落的冰晶，冰晶在他掌心凝成一直通体冰蓝的琉璃碗，递给神玉灼。
　　“好，一言为定。”她要的就是这个承诺，既然各取所需，那便要事先说明白，免得后来徒增麻烦。
　　神玉灼接过琉璃碗，手中青烟幻化成寒芒利刃在掌心一划，鲜血顺着攥拳的手掌淌进碗中，在冰蓝色的碗中格外艳丽。
　　流够一碗血，仙离府君接过碗来，将碗中的血浇在聚魂玉上，整个聚魂阵光芒大盛。
　　神玉灼又将那半枚凡间找到的螭龙断印与破魂玉一起放入阵眼。
　　混元气化作的雾霭突然沸腾，两件物品没入血光中，断印消失不见，破魂玉飞上半空，与聚魂玉拼成一整个羽状。
　　阵中的符文急速流转，仙气与妖气碰撞混合，乳白色的混元气逐渐自双玉弥漫至整个山洞内，呈雾状漂浮在两人四周。
　　神玉灼刚刚放进的那半枚螭龙断印是她后来又去人间寻来的，那是她能寻得的他唯一的东西。
　　她凡身死后，元神归位，需巩固百天境界才能醒来。
　　这仙界的一百天，便是凡间的一百年。
　　她醒来后境界仍是不稳，虽在外人看来境界突破甚高，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险些走火入魔。
　　她飞下凡尘，那里却早已改朝换代，龙椅上的身影也已不是他，她只在史书与后世人的只言片语中寻找到过他存在的身影。
　　她飞在已经破败的皇陵旧址中仔细寻找了数月，才在土层下找到了这半枚残存着他一丝气息的断印。
　　这是他生前贴身所带的私印，可惜早已被岁月风蚀得看不出它本来的面貌。
　　那是她能找到的他唯一留下痕迹的东西了。
　　幸而这半枚断印终究在她寻回他的途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洞外风雪轻啸，纸鸢撞碎冰幕时抖落的金粉在空中凝成传讯符。
　　仙离府君挥袖碾碎符咒，符咒中传出了笙端庄的的声音：“府君大人，帝姬殿下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可要回来瞧瞧？”
　　正元日这天府君修补结界，闲杂之事便都默认交于了笙去做。
　　但帝姬走丢实乃大事，毕竟帝姬乃是寿尧之女，若是在姜芜山出事，整个帝庭的怒火不是仙离府能承受的。
　　仙离府君看看身旁身着火红嫁衣、仔细研究阵法的女子，无奈叹了口气。
　　他与这位帝姬现如今已算是达成交易，互相攥着对方的把柄，但他离迎回他爱人那日又近了一步。
　　两人走出山洞，并肩往仙离府的府殿方向走。
　　雪又开始飘落了，仿佛整个纯白的世界只剩下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雪粒子打在松凌上发出碎玉声响，两人并肩而行时，嫁衣袖摆的明珠不时撞上墨蓝色广袖上的松针暗纹。
　　雪落在头顶和肩头的毛领上，触及到脸颊时带着微湿的凉意。
　　干冷的风吹起衣摆，神玉灼习惯性地伸手去接那六棱冰花，恍神道：“你可曾去过人间的极北？”
　　仙离府君微微蹙眉，看着面前身着火红嫁衣的帝姬伸手去接雪，他总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我去过。人间极北有万丈的极光自天穹落下，就像是天地间的冰雪被神洒下的光辉染成了绚丽的彩色，那样的光，我也只见过那一次。”神玉灼仿佛在自问自答。
　　那里万籁俱静，会让她在寂静中想起他，那是一种醉酒后撕心裂肺的痛苦，那样会让她失去他的感觉更加清晰。
　　于是，就连对阵北荒妖族时在阵前眉头都不皱一分的司战大人，也不再敢踏足那里了。
　　面前眉目娇艳的帝姬，自从刚开始见面便是端着如同那三尺凌霜般的神情。
　　但在她谈到自己的爱恋时，那美丽的眼神中又流露出哀伤与眷恋，可以看出她也曾与爱人有过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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