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白

　　奚珍玉被卓胤抱回房间。Alpha把他稳稳放下，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没动，低头查看他的淤青，确认无虞后，顺势托着膝弯把人收拢到臂弯间。

　　极淡的木质气息萦绕在周身，带有安抚意味的松香驱散了残留的不适感。用信息素交流是AO的本能，奚珍玉的身体先于大脑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立刻有所反应。

　　清浅的白茶香自然而然地融入松香之中，两种气息亲密交缠，逐渐浑然一体。

　　横在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卓胤将奚珍玉往怀中揽了揽，大手托住莹润泛红的脸颊，又把方才蹭乱的长发捋至一侧，五指轻轻梳理，低头嗅着他发丝的幽香。

　　标记虽然留在Omega体内，影响却是双向。正因如此，卓胤时常抱着他。奚珍玉眷恋地偎在他胸前，心下微甜，却又涌起不可忽视的哀愁。

　　他把脸埋进Alpha的颈窝，无比珍惜这个用信息素换来的拥抱。

　　卓胤将那把乌发梳顺了，才开口：“以后离卓绍远点。”

　　奚珍玉不解其意：“小绍怎么了？”

　　卓胤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冷笑：“那小子的眼神，也就只有你看不出来。”

　　奚珍玉愈发摸不着头脑，扑闪着雾绒绒的长睫，迷茫地望着Alpha。

　　他被保护得太严实，从不曾直面那些藏在暗处的隐晦欲望。卓胤对上这样天真纯然的眼神，话到嘴边又换了个说法：“他这么大个人，能看顾好自己。”

　　奚珍玉不赞同地蹙起眉：“小绍忙起来连睡觉都顾不上，连着几天几夜都住在实验室，我总要多看着他一点。”

　　Omega向来乖巧，却每每在卓绍的事上有所坚持。卓胤不由皱眉，加重语气：“他是你的小叔子，不是儿子。”

　　奚珍玉被说得哑了声。

　　他对卓绍的确有一种可以称之为保护欲的东西。他在八岁遭遇遽变，卓绍也在同样的年纪失去了父亲。作为更早尝到痛苦滋味的人，奚珍玉总希望能以自己的不幸，去减轻一点对方的不幸。

　　哪怕后来卓绍长得高大、聪颖，奚珍玉还是忘不掉小Beta脸上挂着泪珠的模样。

　　更何况，他这辈子都不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了。那场意外夺走了他的双亲，也剥夺了他为人父母的机会。渐渐的，在望向唯一可以称之为小辈的卓绍时，奚珍玉也说不清自己是否迁移了某种别的情感。

　　卓胤的一句话让奚珍玉的心情陡然低落，他想到了在卓秋海在陵园说的话。虽然卓秋海名义上是董事长，但卓胤才是卓氏上下一致认可的继承人，甚至实际掌权者。

　　往后，卓胤也是要有自己的继承人的。

　　可是他不能给卓胤生宝宝，就连像现在这样被卓胤抱在怀中，也只是因为建立标记后的Alpha需要他的信息素而已。

　　卓胤看着奚珍玉用完午餐才走。他出门前，奚珍玉想起一件事：“阿胤，明天我要回校拍毕业照。”

　　卓胤颔首：“让司机送你。”

　　晚餐时，守在一旁的佣人又变回盛叔。而卓胤去了公司，直到次日奚珍玉出门都没再见到他。

　　春末夏初，Q大草木葱郁。正是课间，林荫道上往来都是背包的学生。奚珍玉走在人群中，微风簇浪，满地碎金般的阳光也随之轻晃。

　　学院楼外的一大丛郁金香已经凋零。毕业生穿着学士服在学院门口拍系合照。众人按照身高排成几列，又有相熟的同学要站在一处，热热闹闹折腾了好一会儿。

　　奚珍玉主修哲学，辅修德语二外，每个学期的课都排得密密麻麻。但由于他一直住在校外，认识的人不多，更没有称得上朋友的。他无所谓站位，最开始就去了角落。

　　摄像师按下快门的瞬间，他忽然想到，上一次面对摄像头，还是三年前和卓胤拍结婚照。

　　一晃神，闪光灯闪烁，摄影师示意拍摄完成，毕业生们就地解散，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带上相机去校园各处拍属于自己的毕业照。

　　那身学士服只穿了十五分钟，四年时光也如斯短暂。奚珍玉双手空空，孤身一人，沿着来时路往回走。

　　上课时间，路上的人少了很多，一眼望去大多是穿着各色衣领学士服的毕业生。几个妆容精致的Omega从奚珍玉身侧快步走过，零星飘来几句笑语，似乎是在怀念刚入学时的趣事。

　　奚珍玉也在思考从前。

　　其实，最初的卓胤对奚珍玉而言，也只是卓伯伯家那个有点冷淡的哥哥。

　　很多年以前，奚母被老卓总派去接假期回国的卓胤，也带上了那时还太小、不适合被独自留在家中的小儿子。

　　等待大少爷时，奚珍玉问：“妈妈，我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等阿胤哥哥下飞机。他从北美洲出发，飞了半个地球才回家。”

　　小小的奚珍玉在地图上见过北美洲，却还没出过首都，他牵着母亲的手思索片刻，晃着她的胳膊撒娇：“妈妈，我也要坐飞机。”

　　奚母走到无人处，抱起奚珍玉，双手稳稳托住腋下一把将他举至头顶，口中道：“起飞——珍珍坐稳喽——”

　　奚母转了两圈，奚珍玉兴奋地直笑，被放下来的时候脸颊红扑扑的，一双眼睛明亮又水汪。奚母逗了他几句，一回头，才发现卓胤拖着行李箱站在后边，不知看了他们多久。

　　奚珍玉见到生人就收起笑，乖乖叫了声“阿胤哥哥”，一路没再说话。

　　之后，便是葬礼上的匆匆一面。

　　再往后，仓促回国的卓胤在陵园里找到了奚珍玉。Omega被抱上车，喝了小半杯热水，却不肯吃东西。长久没进食，胃里饿狠了，反而吃不进。

　　卓胤默了片刻，手法生疏地摸了一下他的软发，说：“听话，珍珍。”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奚珍玉愣了很久，然后猛地扑进卓胤怀里，泪水打湿了对方的胸口。

　　从此，卓大少爷只要一回家，身后就会多出个小尾巴。

　　奚珍玉高一那年，他们班打算在校庆汇演上排一出舞台剧。文艺委员找到奚珍玉，希望他能够出演剧本里的公主。

　　“我们班Omega太少了，愿意出演的身高不够，和Alpha搭对手戏效果不好。公主这个角色台词很少，大多数时候只要在台上站着就好。拜托你啦——”

　　文艺委员言辞恳切，奚珍玉不好意思拒绝，于是每天都留一节晚自习，去空教室排练。

　　那时卓胤已经在卓氏站稳脚跟，不再忙得见不着人，偶尔会接他上放学。一来二去，就知道了奚珍玉参加汇演的事。

　　他问了节目时间，奚珍玉心中涌起一丝期待：“你会来吗？”

　　书包里还装着一份邀请函，迟迟没有被送出。

　　卓胤握着方向盘，指尖轻敲两下，没有给出确切答案。

　　汇演当天，礼堂里坐满人，相当一部分是拿着邀请函的校外人员，还有不少初中部的学生。

　　奚珍玉化了妆，带上长假发。候场时，舞台上是个歌舞节目，观众席的学生有一半都在埋头写卷子。

　　奚珍玉上台后，往底下一瞥，发现那些奋笔疾书的一个个都抬起头。

　　难怪文艺委员要排舞台剧，他想。

　　公主几乎没有台词，走位早已烂熟于心，戏份不在身上的时候，奚珍玉不动声色地寻找自己那份邀请函对应的座位，试图看见心中所想之人。

　　可惜他只找到一个空座位。

　　奚珍玉眼底闪过一抹失落，后半场演出没再往台下看。

　　退场时，Alpha主演站在奚珍玉身后，体贴地替他提裙摆。奚珍玉有所觉察，回头道了谢。

　　可能是舞台妆太重，对方的脸红得明显。

　　两人面对面站着，Alpha动了动嘴唇，似乎有话要说。

　　“珍玉。”

　　下一个节目开始报幕，后台人来人往嘈杂纷扰，这声呼唤响起时，周遭声响却仿佛在一瞬间褪去，沦为模糊的背景音，

　　奚珍玉一愣，循声回头。这一晚上心心念念的人，此刻正立在几步之外。

　　他想也没想，迈步朝卓胤跑去。长裙层层叠叠，限制住步伐，他一下子没刹住车，跌进Alpha怀里。

　　对方身形未动，一手环住他的腰，稳稳扶住：“小心些。”

　　奚珍玉借着他的力道站稳，对视一眼，开口时带着一点儿不自知的埋怨。

　　“你怎么才来呀，我的节目都结束了。”

　　十来岁的奚珍玉因为自己不同于其他Omega的残缺，从不会像他们一样撒娇任性。但他潜意识里觉得今天化了妆，可能会好看一点。也正因为好看一点，有资格小小地撒一撒娇。

　　“临时有个会。”卓胤解释完，又低声道，“我在监视器里看了演出。今天很漂亮。”

　　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夸奖，奚珍玉缓缓一眨眼，面颊渐渐染上绯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卓胤将他垂落的长发别至耳后。

　　“长发很合适你。”

　　Alpha指尖微凉，奚珍玉却感觉被碰到的皮肤都在发烫。心跳越发急促，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奚珍玉后来才意识到，那一瞬的感觉，原来叫情窦初开。

　　他的长发就是从那时开始留的。

　　二十一岁的奚珍玉，发尾已经垂过腰际，修剪得整齐，随着走路的频率轻轻拍打纤细的后腰，像一片极小的海浪。

　　他从十岁开始依赖卓胤，十五岁意识到自己倾心于他。

　　人生在世，若是没有爱该何以立足。

　　可奚珍玉回想起心动的刹那，却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相同的感觉了。时至今日，促使他一次又一次跌跌撞撞向卓胤靠近的，更像是长久追逐而成的惯性，以及对被爱幻觉的渴望。

　　他沉浸在思绪中，习惯性将那枚如意锁握着手心摩挲，不知不觉走出校门。

　　“珍玉……”

　　“奚珍玉！”

　　几声呼喊将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拉出。奚珍玉迟疑地转过头，看到人行道提示灯转绿，有一道身影大步奔来。

　　随着距离缩短，奚珍玉认出那是一个陌生的Alpha男性。

　　对方注意到他眼中的戒备，止步于两米之外，露出一个忐忑的笑容。

　　“抱歉，实在很冒昧……你还记得我吗？”Alpha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是樊宇青。”

　　樊宇青。模糊的记忆伴随着这个名字苏醒，男人的脸与十五岁时为他提裙摆的少年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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