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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与容
他们一路进京顺途,自然少不了沈家的庇护,说起来沈家公子养在江宁祖籍的缘故,温颂只听说过一些旧闻。
当年绍明帝执意北迁,时任工部侍郎的沈烃慧眼如炬,出身江宁府世家,却全力支持先皇迁都的决定,甚至愿意举家跟随。
当时的北方战局不歇,京都并不安稳,小公子出生月余,经不起路程的遥远颠簸,不得已留在祖宅老太太的膝下。
这些年常有书信往来,却到底是骨肉至亲分离。如今得知一行人已经临近京城,沈夫人便是一刻也等不得,一大早就站在城外亲自接儿子。
沈昀庭坐在马背上,远远瞧见自家的马车,当即一扬鞭子,策马而去,露出挺拔秀欣的身姿,飒沓如流星。
沈夫人眼里已然泛起了湿润。瞧见儿子翻身下马,当即向自己行一礼,她连忙将人扶好:“好孩子,回来了便好。”
裴至峤三人一同走下马车,向沈夫人深深行谢礼,毕竟他们这一路上,受沈家的恩惠良多。
温颂则不紧不慢掀开了车帘,确定外头没有沈尚书之后,将心放回肚子里,推开厢门下车。
走过来只是向沈夫人行了一个晚辈的礼,听着几人寒暄,并没有开口说话。
京城不比旁处,虽然朝中大员只有七卿往上才见过她的真容,但是她还不至于主动走到官员家眷的跟前显脸。
沈夫人把自家公子接走,温颂转目光向剩下的三人,正考虑着如何为他们安排住处,便被卫青寂以为她又愣神,出声提问:“云初,你不是急着回家么?”
“回甚么?”温颂疑惑看他,这才发觉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一人身上。才反应过来他们指的是那日裴至峤误会她家里人担心的事情。
没想到被这个由头摆了一道,温颂有些郁心,想起方才被他们婉拒去府里住的沈昀庭,默默在心里摇了头。
还是得换个法子,让他们三人尽快在京中安稳住下才是。
那边沈府的马车上,沈昀庭往窗外看,似乎不经意向母亲提及:“方才那位素袍子的公子也是京城人,家中似乎在通政司当值,母亲从前可有见过她?”
“就是方才那位生的清秀的公子罢,”沈夫人笑着说,然后思考了一下,道:“倒是不曾见过,不过通政司衙门里上有正三品通政使,下有八品知事,个个家中枝繁叶茂,子嗣众多,你若有心与他交好,改日母亲登门去问一番。”
“哪敢这般劳累您?”沈昀庭笑了一下,宽言道:“我不过随口一问,与她也并不相熟。”
“这说的是甚么话,你们一同回京,改日再见总有一份情面在。”沈夫人握着自家儿子的手,循循道:“京城最是个讲究人情世故的地方,等日子长了你就明白了。“
瞧着眼前的沈昀庭已经长大成人,眉宇间愈发挺拔俊秀,沈夫人不禁红了眼,感慨道:“若是你爹看到,一定会很欣慰。”
远处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正阳街上亮起了星点的灯火,姑且算得上民生安泰。
温颂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小巷里,晃悠了一圈又一圈,像是一个微服私访来体察民情的皇帝。自从她少时偷偷出宫喜欢做的事情,没想到,多年以后仍旧如此。
等到正阳街的行人渐渐少了,温颂停步在一家装整亮堂的书坊门口。
街边两头的地段算不上繁华,若是放在寻常,店门早就关了。然而今夜店里的烛火却一直都亮着,像是在等甚么人。
小二瞧起来年纪不大,模样生的白净,不似跟着来学生意的,倒像是一个读书人,被临时拉来看门的。此时此刻,小二正撑脑袋在台上打瞌睡。
听见踏进门的动静,他顿时醒了瞌睡。
睁开眼睛,瞧见是温颂回来了,立马揉了一把脸,小二醒了困,便笑意吟吟地迎了过来:“姑娘比那位说的回来了晚些,可是又在街上溜达?”
他是店里掌柜的干儿子,生的一副天真样子,性子也俏皮,四下无人时总爱与她说两句调皮话。
尽管十句有八句都不入耳。
温颂今夜心情不错,提着灯笼抬脚向楼上,抽空回一句:“仔细这话被你爹听见,少不了又是一顿打。”
小二闻言丧了气,嘟囔一句:“只要姑娘不说,我爹才听不见这话。原本爹还想等着姑娘回来,结果年纪大了,身子熬不住,我才叫他歇下没多久您便回来了。”
温颂上楼的脚步一顿,“以后不必等我,留后门就行。”她往下看小二,为了照顾方面,他们父子俩都是住在一块儿,安排道:“回屋记得帮我跟允叔说一声,别让他担心。”
“知道了姑娘,”小二应着她,走过去关上门:“我会记得跟我爹说,您也早点歇息。”临近亥时,夜已经很深了。
温颂看着他吹灭烛火,无奈地摇了摇头,拎着手上的灯笼,熟轻熟路的踏上二楼平层。
没有人知道,京城这家看似不起眼的书坊竟然是华清宫那位体弱多病的陛下在宫外的住处。
真说起来,这家书坊的主人还是绍明朝宫里的老人——齐皇后身边的允公公。
当年齐归晋在宫变以后,因为一时心软,放任妹妹身边的允公公辞官还乡,大约也未曾料到会为日后留下如此大的隐祸。
主幼国疑十几年,朝堂早就已经不是十几年前那个样子,各方势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暗流涌动,仅仅靠一个齐归晋根本守不住。
一切都从他当年为了扶持齐家作为外戚掌权,将先皇遗血假扮成男子继承大统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小皇帝也终究有一日会长大。
温颂生来便身在其中,如今棋局纷乱,更不可能不为自己谋。
翌日新阳绚烂,晴空万里无云。她早起收到一封交代事成的信笺,动身去他们三人的住处。
清晨院门刚敞开,四下风清雅静,倒是别具一格。温颂踏过门槛,一进门便瞧见裴至峤正弯着腰,在挂着晨露的墙脚下捯饬着甚么。
卫青寂走出堂屋,瞧见她来还以为自己没睡醒,两步走过来问道:“云初?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他们昨日找了一圈才决定在这里落脚,“昨夜收拾得太晚了,本来想着今儿一早就给你们送话来捏。”
“你们”,那便不止是她一个人。
温颂微微蹙眉,想说他们大概没有给沈府递话的必要,脸上仍面不改色地诓他:“没想到与我还挺近,昨夜眼瞧着你们搬进来的。”
裴至峤正埋着头,乍然听见身后两人的谈话,一回头便瞧见温颂,正瞧着他淡笑问:“连日赶路竟也不觉得劳累,一大早起身就是为了这些?”
卫青寂十分有话语权地接话:“这院子太久没人居住,昨日刚来的时候荒凉得很。墙上挂上了一堆枯木,我指着上头说枯木荒凉,结果望远根本不信,非说等到春来能活!”
裴至峤闻言笑得厚道,潦草擦了一把手过来,走过来解释:“我观它藤蔓虽枯,根系却没有死透,悉心照料一番还是能养活的。”
他看向卫青寂,好言道:“再说,等春来天暖和起来,院子里也该有些生机才好看。”
温颂站在一旁瞧着,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裴至峤手上还沾了些泥土,笑容却如春风一般和熙,连带着身后的枯木都有了生机。
“那倒不如直接买一把花种撒下去,总比等枯木开花来的快。”卫青寂仍旧不以为然。
温颂淡淡觑了他一眼,两步走过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枯木逢春更胜意境,你平日也该多向望远学习。”
卫青寂性子跳脱,听不得这样的玩笑话,当即还了她一句,偏偏温颂也不是个吃亏的主儿,两人谁都不让谁,在院子里闹腾着有来有往。
裴至峤放下素色的擦手帕子,向他们两人瞧过去,忽然觉得暖阳绚烂照进来,映出一片其乐融融。
向志才原本正在屋里静心练字,听见屋外声音,便撂放下笔行至窗前,静默不语。
许是彼此的经历不同,他的心气早消磨没了。
回望自己十几岁考中举人,从此偏安一隅教书,不想会因笔下文章获罪,被开封知府张贫下令押狱。
向志才年轻时桃李众多,意气风发,如今年至而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门下的学生为自己大闹官衙,落下一个血溅当场的结果。
大缗崇文风气盛,对有功名在身的人来说,总是格外宽容。所以即使时隔多年,他仍然能再以举人的身份参加春闱。可惜心性,却再也不能回不到从前了。
温颂在旁边悠悠地瞧着裴至峤动手,片刻后,索性也学着他的样子,一起弯腰在墙角忙活。
卫青寂独自在一旁独自无聊。
听见耳边传来细碎的念叨,温颂蹙了眉,难怪如淮安那样寡淡的人都能与他多说两句,这缠人的功夫,比起他的文采都要高些。
片刻后,裴至峤叹气停下手里的活儿,无可奈何看向他们两人。
温颂无言极了,被他折腾得没了脾气,接他方才说想要出门的话头:“初来乍到的,你想出去哪?”
卫青寂闻言,格外兴致勃勃道:“想听京城的说书,云初觉得怎么样?”
温颂头都懒得回,略感疲倦:“不怎么样,茶楼又乱又吵。”听到意料之内的拒绝,卫青寂脸上也没有气馁,继而又凑到他们脸前帮倒忙。
“……”温颂与裴至峤无言地对视了一眼。
晌午过后,京城的茶楼像往日一样接待,迎来了两位寻常的客官。
走在前面的那位一身文人青衫,步履轻盈,年纪也浅,看见甚么都觉得稀奇。后头跟着的那位素袍子则与他正好一反,打一进门起就板着脸,偏生通身的气度又叫人忽视不得。
小二瞧着他们随意找了个不起眼的位子坐下,觑了一眼那位素袍公子的面色,手里端着茶,一时竟不知该不该上前。
卫青寂掀袍子坐下,只当没看到温颂脸上的不情愿,他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视线半刻也不舍得离开台上。温颂无言地瞥了他一眼,手招来一旁犹豫不前的小二,径自挑了一壶好茶。
台上说书的人,拿着竹扇装模作样,声音不大不小,温颂品着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卫青寂听得全神贯注,遇到疑惑之处,一脸津津有味地问她。
大约讲了一个动荡的年间,圣上年幼继位,护国大将军扶持幼帝却专政渎权,以至于治下民不聊生。
京中谁跟齐归晋最不对付?不肖想也知道是哪家的手笔。只可惜哪怕齐归晋这个首辅大人离京,内阁也不会轮到方有道一介次辅来做主。
毕竟除了方有道之外,内阁里还有两位次辅,也都不是甚么省油的灯。
“京城天子脚下,还能说这种话本子?”卫青寂道。
温颂淡淡收回目光,道:“你不如过去问问。”
卫青寂听出她敷衍,正接着瞧那边的说书,不料隔壁桌的人忽然拍案起身,拍桌子的声音震天响,把他吓了一跳。
“梁将军看似精明一世,扶持三帝把持朝政,有一时护其主固江山之名,可到头来,史书之上,还不是一个被几笔带过的外姓人?”
卫青寂弱弱道:“云初,他……”温颂觑了他一眼,提点道:“京城不比开封,凡事多听多看,少言少做。”
卫青寂有些受教,似乎也觉得言及此并不合适,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偏偏那桌上有个他肚里的蛔虫,出言道:“听你言中之意,岂非是对当今不满?”
温颂啜着茶,余光瞥见卫青寂几乎竖起来的耳朵,心中暗道一句白搭,有些无力地垂下手,盏底轻轻撂在桌上。
“就事论事罢了,古往今来凡外姓擅权者,从来无一人能得善终。”
心口蓦然发闷,温颂指间碰到茶杯时晃了一下,洒出几滴茶水,眉心微蹙,从随身带着的锦囊里摸出来一个形状小巧的瓷瓶。
她起身与卫青寂说要出去一趟时,卫青寂正听着入神,闻言疑惑地‘欸’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问,转过头只来得及瞧见她离开的背影。
卫青寂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愣了片刻,只当是此地太过喧杂,云初不喜的缘故。他再回过头,不过一转头的功夫,却听那边已经谈论起另一桩事来。
“我听闻段家的老二,这些日子跟方家走得亲近?方大少那个脾气,也就他段与容能忍得了。”
“要不怎么说人家能攀上方府这条门路呢?一个半路认回家的公子,既没养在京城父母膝下,又不如他兄长般日月光辉,偏偏生的一副察言观色的心肠,跑到方家跟前寄人篱下。”
“谁叫段老大人不心疼这个儿子?当年认祖归宗这样的大事,段府可是连一场像样的筵席都没有办。”
“人家再如何不受宠也是出身段家,前任左都御史之家,总比你我这些人好多了。如今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庶子,既然有本事跻身翰林院,自然是风光无限。”
卫青寂没了听下去兴致,这群人议论别人不光彩的身世,出身又非人能选,此举绝非君子所为。怪不得云初早早端着茶躲清净去了。
他不想听下去,离开又怕温颂一会儿回来找不见,只好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
任这天底下有多少入仕的门路,翰林院从来非科举不得入。那位段二公子自小流落在外,凭自己的本事进翰林院本就殊为不易,缘何平白受他们这等非议?
卫青寂满腔义愤,忽然感觉身边有人落坐,还以为是云初回来,抬起头却是一张从未见过的生面孔映入眼帘。
生面孔长了一双极为惊艳的桃花眼,眼尾微弯,唇角露出三分笑意,手上还握着一柄宣纸折扇,漫不经心晃出几分文人风流。
卫青寂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一时间竟然看呆了。直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话,才如梦初醒,回过头瞧见云初回来。
不知道是他的错觉,卫青寂总觉得温颂看见这张生面孔,脸上的笑似乎与往日的一派温和不太一样。
不过没等到他细想,就见她走到那人的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向他,还有那一双风流动人的桃花眼。
能在这种地方遇到段与容,温颂真是一点都不意外。她看不惯原本的位子被人霸占,抬起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凳腿,语气熟稔:“你来做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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