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得性依恋

　　陈茉习惯在周六早晨赖床到正午。

　　临近十一点，她才踩着毛绒拖鞋从卧室慢吞吞地走出来，余光撇见餐桌上提前摆好的牛奶和三明治，顺手抓起塞进嘴里。

　　算起来她搬进温寻家里才不到一周，却已经习惯了每天早晨和晚上，被对方定时定点投喂。

　　他们之间的熟悉谈不上空穴来风，是陈茉童年时期被温寻惯着，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鼠标移动的轻响有规律地从书房中飘进餐厅，她知道是温寻又在居家办公，这些天被她撞见好几回，已然见怪不怪。

　　陈茉悄悄在餐桌边坐下，一边叼着三明治，一边抬手理了理自己散落在肩膀的长发。

　　走出卧室门之前，陈茉已经在与卧室连通的洗手间里洗漱过。

　　她不是那种完全没有偶像包袱的女孩，把睡衣换成一身休闲装，在镜子里确认过自己脸上没有冒痘，素颜状态还能见人才安心打开房门。

　　抓在掌心的手机突然震动两下，提示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异常响亮。

　　是中介小哥打开的消息，提醒她今天周末，别忘记看房。

　　陈茉刚刚发送完回复，抬头就看见温寻站在书房门外，双手抱臂斜靠在门框边沿。

　　也许是周末休息时间充足，他看起来脸色好了许多。

　　浅蓝色的针织衫显得他精气十足，宽松柔软的布料包裹着宽肩窄腰，肩颈处的流畅线条一览无余。

　　下半身穿着一条深色系的休闲长裤，显得整个人修长又清俊。

　　即便是这样慵懒斜靠的姿势，也掩盖不住一身浓浓的清雅书卷气。

　　这样的温寻与陈茉记忆中的身影完全重叠，心跳无端加快两拍。

　　“早安……”

　　陈茉下意识开口，说完才想起这应该是她这些天来，主动和温寻说的第一句话。

　　她飞快垂下头，把窘迫发烫的脸颊埋进胸前。

　　好在温寻没能发现她此刻细微的异常，他清润的嗓音一如既往，“早，阿茉。”

　　陈茉的手机再次震动，是中介小哥发来的租房链接。

　　温寻远远瞧见她手机屏幕上，放大过后的房间照片，“阿茉，今天准备出门吗？”

　　陈茉脸颊的浅红还没褪去，手里还捧着温寻亲手做的三明治，即便她再是尴尬也做不出把温寻晾在一边的事。

　　她缓缓点头，犹豫一瞬又补充道：“嗯，去看看房子，好的话就租下来。”

　　陈茉微微侧头，目光若有似无地从温寻脸上掠过。

　　她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情绪，只听见那人走进几步，站在她身前不远处停下，“那我们一起去吧，我陪你去看看。”

　　陈茉心底闪过一阵烦闷。

　　他没有拒绝，也没有阻拦。

　　陈茉举起手中的三明治，恨恨地咬下一大口，企图用食物把心底翻涌的小情绪压下，强迫自己忽略这股失落。

　　“我租房，你去干什么。”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冷硬，没了方才那句“早安”里的软糯。

　　温寻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眼底透出几分无辜，“我想阿茉一个人看房不安全，我陪陪你。”

　　温寻回答地妥帖，陈茉找不出错来。

　　她的双唇嗫嚅片刻，终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陈茉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囫囵塞进嘴里，转头跑回卧室，临走前丢下一句，“那你要是非跟着我，我也没办法。”

　　-

　　陈茉发给中介小哥的租房需求第一条，就是要保证通勤时间不超过半个小时。

　　她也知道公司写字楼附近的地段被商圈环绕，为了保证租金不高得离谱，在房屋的其他方面便合理降低了标准。

　　比如建造年限，再比如室内装修。

　　当陈茉坐在温寻车里的副驾驶座上，从高档小区驶出，一路开到老旧的动迁安置房前，还是不免有些难堪地抠紧了横在她胸前的安全带。

　　九十年代建成的“老破小”筒子楼没有配备地下停车场，温寻按照导航所指的位置，沿着附近公路绕了一大圈，才终于在农贸市场附近找到一个空着的停车位。

　　温寻的车技很好，陈茉从副驾驶的后视镜里看到车身流畅入库，稳稳停在方格中央，车轮与车位边缘的白色粗线保持水平。

　　她悄悄垂头侧目，瞥见温寻单手握住方向盘，手背青筋微微突起，手指指节泛白修长。

　　“阿茉，下车吧，开门小心后面来车。”

　　温寻的声音将陈茉飘忽的思绪打断，她怔愣一瞬后慌忙点头，先一步跑下车。

　　农贸市场附近停靠的车辆多以小型货车为主，陈茉下车之后才看清，他们身旁就停着一辆货车正在卸货，用塑料箱装载的绿色蔬菜被一筐接着一筐搬进市场内，工人忙碌的脚步把地上掉落的菜叶踩得污脏。

　　距离这辆货车不到两米的地方，停着温寻开来的黑色卡宴，即便陈茉再不懂车，也认得保时捷的车标。

　　她看见温寻绕过车头向她走来，他在浅蓝色的针织衫外套了一件深色风衣。

　　陈茉莫名觉得这场景有些滑稽，温寻和他的车一样，跟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低头看向自己脚上的帆布鞋鞋尖，鞋头不知在哪里蹭上了一抹灰。

　　不像她，和此时的背景简直天造地设。

　　片刻后帆布鞋前方大概半米位置，出现一双男式皮鞋，温寻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走吧，阿茉，是不是那个小区？”

　　陈茉抬头，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向马路斜对面，先一步到达的中介小哥已经候在小区门口，隔着一条马路认出陈茉的脸，正冲着两人用力挥手。

　　“嗯，是那个。”

　　二人穿过马路，陈茉跟在中介小哥身后，经过小区形同虚设的保安室。

　　保安室内的大爷穿着一身保安制服，透过玻璃窗上下打量他们几眼，最终也没将他们拦下。

　　陈茉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看向温寻，却瞟见他此刻紧皱的眉头。

　　自尊心好像被刺痛了一下，她心里偷偷在想，果然这样的地方，看不进人家温寻的眼吧。

　　一层又一层爬上灰暗的楼道台阶时，陈茉的心也跟着一寸又一寸往下沉。

　　老式防盗门被打开的刹那，她终于绝望地闭上双眼。

　　房间比她想象中更差，楼层不高导致屋内潮气过重，紧挨阳台的白墙墙角浮起一层霉点；合成木材质的劣质家具堆放在客厅里，发出隐隐刺鼻的胶水味。

　　中介小哥有些尴尬地笑笑，快步跑到窗户前想要开窗通风，用力推了三次玻璃窗也只能打开一条小缝，最后才略带抱歉地告诉陈茉，“窗户好像生锈了，我后面告诉房东，让他修修看。”

　　也许是担心陈茉这单生意无法成交，中介小哥忙不迭地打开卧室门，将房间格局展示在二人眼前。

　　“陈小姐，你看，这个房间虽然装修一般，但是你要求的一室一厅完全可以满足，距离你上班地点也近，最关键的是，房租一个月才四千五。”

　　说罢，他又把租房软件的链接怼到陈茉眼前：“平台上房租写了四千七，但是我可以帮你谈谈，应该能谈到四千五，符合你的预算上限。”

　　小哥不过寥寥数语，将她挑剔繁杂的住房需求和捉襟见肘的经济条件，赤裸裸地摊放在温寻面前。

　　如果只是一个人来看房，陈茉可以冷静地查看屋内一切装修陈设，根据预算进行合理分析，最后对比选择一套最适用自己的房子。

　　可是温寻现在站在自己身边，陈茉只觉得无地自容，她想跑，她想现在就跑。

　　在陈茉找到机会离开前，温寻默不作声，侧身迈过了卧室房门。

　　他在屋内环视一圈，又靠近墙面驻足片刻，陈茉看见他瘦削的侧脸在背光处显得有些冰冷，头微垂着，黑色的碎发散落在额前，将眉眼遮盖地若隐若现。

　　陈茉眯起双眼想要看清他的神色，却不想下一刻温寻便正面向她走来，她的目光落在他紧蹙的眉心上，而后仓皇地转头避开对视。

　　“阿茉，这个房子……”

　　他要说什么？

　　是要对简陋的房屋装修评头论足，还是要数落她不该要求过高？

　　陈茉的心脏瞬间被提溜着悬挂在半空中，双拳捏紧垂放在裤腿两侧，她甚至已经本能地准备好了反驳。

　　“阿茉，这个房子的卧室不太隔音，你睡眠不好，在这里可能睡不着。”

　　陈茉大脑闪过一片空白，她突然想起这些天每晚放在她床头的牛奶，还有前些日子堆放在温寻门前的那些快递，其中一个快递盒上写着“静音键盘”。

　　一阵婴儿哭啼透过薄薄一层墙面传进她的耳朵里，隔壁应当住着一对新手奶爸奶妈，手忙脚乱的叫喊声和哭闹声此起彼伏，将陈茉飘远的意识拉回现实。

　　“阿茉，不然还是住我那里吧，”他的语气有些犹豫，“我不收房租。”

　　陈茉抬头对上温寻清俊的眼。

　　那双眼睛生得极为好看，眉骨深邃，眼尾上翘，第一眼看见时总让人觉得他锐利又理智。

　　可偏偏这双眼睛内双浅浅，若是放松眼尾与人对视时，总不自觉地生出三分无辜，就比如此时此刻，陈茉甚至从那双眼里看到了恳切。

　　“阿茉，在哥哥那里住吧，安全一些。”温寻仍在劝说。

　　陈茉脑海中莫名其妙记起一段回忆，妈妈第一次心脏病发住院时，好像她也是这样，在单元楼下被温寻叫住名字。

　　那时身高已经比她高出一头的温寻哥哥也刚刚放学，他还来不及换下校服，赶在陈茉回家前将抽泣的小姑娘拦下：“阿茉，去哥哥那里住两天吧，不怕，哥哥陪你。”

　　两段时空仿佛在上海秋日的暖阳下坍缩，小小的陈茉和长大成人的陈茉身影在时间螺旋中重叠。

　　她几乎是本能地条件反射一般，冲着温寻极其细微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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