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染红妆

　　魏染未及多想，她冲到季容和芷月口中，她嫡姐和爹爹的贵客跟前，立在桌边儿，侧目望他一眼。
　　见他微蹙眉，目光落在她眼上，她便偏头不看他。
　　一手探入鱼汤，竟水淋淋地，徒手捞起了这条淮王鱼，就给叼在了嘴巴里。
　　魏染故意地，再次望向这位高贵的贵客。
　　秀才惊呆了。
　　郎君也玉容失色，瞳孔震颤一瞬，目光下意识闪避开，不过很快平歇了心头的惊乱，他再次鼓起勇气，看向这惊人的女子。
　　她垂眸，安安静静，竟真当着他的面儿开始认真吃起鱼来。
　　鱼刺、鱼骨，根根分明，小心吐在桌上，吐在她方才饮过的，还冒着香甜味儿的玉米汤碗里。
　　她这么吃光了鱼，吃得干干净净！
　　李静堂心头一根弦渐渐松下来，松弛了身形，收敛了过分盯着瞧的惊奇目光，这才安闲地坐好，静望她吃着。
　　这小娘子又一个大动作，似乎耀武扬威般，舀了一大勺的奶白色乳汁般的鱼羹，咕咚一声喝了下去。
　　喝完这口鱼汤，小庶女睁着水润的大眼，像是要气死人的，偏头望他们。
　　郎君未怒，面上一如霁月良风，静然与她对望。
　　疾风劲弓，过平湖。
　　顽劣，遇神章。
　　瞬息一眼，魏染便消了火气，可她心知不能落了下风。
　　由此，拧眉，似乎更恶劣了。
　　眼波流动，李静堂侧眸，看她面颊。
　　这小庶女面色忽又红了许多……
　　想到什么，他目色沉了一刻，嘴角一抹轻快，便一直耷拉了眼皮。
　　心道，竟生不起一点怒意。
　　赵秀才却气坏了，无比心疼这一大碗淮王鱼汤，全给她霍霍了。
　　他颤抖着手，指着这贪嘴的恶女。
　　勃然大怒。
　　“好呀，都被你糟蹋了，这可是师爷款待我们郎君的！这等好东西，你也敢碰，你莫不是找死，你爹爹怕要把你赶出门了！”
　　这话哪里就吓住她了，这恶女义正言辞地回怼了他。
　　“好东西，我都吃不得吗？那他还是我爹爹？外人都有好的吃食，我这一日三餐没几个肉星子，他也不是我爹爹！”
　　小庶女冰寒着眼目，十分沉的声线，听来令人心碎。
　　郎君又抬眸瞧了她一眼，她模样竟又泫然欲泣了！
　　似乎真伤心坏了！
　　看她模样，郎君又失神一瞬。
　　赵秀才却似要气晕，“我们郎君，那可是你们师爷的准姑爷！你个庶女，怎么比？”
　　听他这话，魏染回眸，冷冰冰的视线望过去，落在那张恍若神明下凡的、圆满周正的脸上。
　　微微皱眉。
　　“他这般白胖，养的极好，定是不缺这一口的。”
　　“你竟出此言！”秀才又是一气，“我们李郎家里，那可是家徒……”
　　“咳咳…”
　　李静堂轻咳两声，打断了赵秀才的话。
　　“在这小女子面前，郎君莫要介怀！她可是白白糟蹋了这好端端的一碗鱼汤啊，这淮王鱼羹最是补养，吃这一碗，顶食了一只老母鸡！”
　　“嗯。”
　　郎君就只嗯了一声。
　　秀才气不过，怎能轻饶她，他二人还一口未吃呢，她怎能如此的坏呢？
　　他又开口，欲骂这不要脸、贪嘴的庶女，却见她恍若未闻！
　　无耻至极地，竟又舀了一勺来吃！
　　吃便吃了，她还气人眼神望过来，“这么好，我这么瘦，合该多吃点！”
　　只把秀才气得发抖，可怜他二人一口没动呢。
　　他被气的说不出话来，眼神只落在一旁的三郎身上求救。
　　这小娘子说时，眼神无辜、含忧，似孩童，模样那般认真，看的郎君心内一笑。
　　他望过去，望她的眉眼，“你方才说，这是你的场子？”
　　小娘子勺子一扔，嘴犟着，“可不是？”
　　“谁说的，你莫抬举了自个儿！”说罢，秀才目光落在她被打肿的脸上，也顾不得什么怜香惜玉了。
　　此恶女何谈香玉，直一恶徒贼子尔！
　　他便骂了她，“这等没脸没皮的，方才没给你脸打肿了，竟还这般胡言乱语？说是你的场子？这是我们郎君的场子！”
　　“咳咳，先生莫气，这汤也没糟蹋，给谁都是吃。”
　　郎君难得出声。
　　他见这小娘子眼中尚还存了丝受辱的血红，心有怜惜、不忍。
　　却听一声冷哼传来。
　　“哼！”
　　望过去，便见她竟瞪了自己。
　　这小娘子宛如怒意隐忍的小兽，微抬了小下巴，十分不心虚道，“我说的，我就说了！哼，我说是我的场子，就是我的！”
　　“你……”秀才再次被气到。
　　郎君却笑了，“既是你的场子，那便是你了。”
　　他起身，招呼媒人赵秀才，“先生，饭也吃了，酒也吃了，咱们也该走了。”
　　秀才还欲骂这小庶女，却思量起郎君的话来，一时间有些糊涂。
　　一粒米都没食呢，怎么……
　　秀才费解，只看着搁置在一旁，斟满的一盏酒盅，郎君这是滴酒未沾。
　　什么叫酒也吃了？
　　“这酒……”秀才指了席面上的一盏清酒，欲言又止。
　　郎君抬袖，扶起酒盅，一饮而尽。
　　郎君放下酒盅，先行步到了门边，“走了。”
　　秀才这才后知后觉，埋头跟上。
　　临到门前，赵秀才这才想起什么，回头仔细看了那小庶女一眼。
　　顺眉顺眼的，似有几分姿色。
　　魏染也看过去，越过摸不着头脑的秀才，看向那袭高大、却寂寥的布衣背影。
　　“这人，什么意思……”
　　待人出了门，屋里只剩下她一个，她看向溅了汤汁儿，被她弄的一团脏的桌面。
　　本就干净、高洁的一处席位，经了她一闹腾，只余下一片凌乱。
　　那郎君看着高傲、不可欺，他却并未怪她，还说了那样奇怪的话。
　　——“既是你的场子，那便是你了……”
　　魏染是个聪明人，这郎君也深得她欢心，她隐隐有些激动。
　　莽撞地冲出门，用眼睛去寻那人。
　　雨势已歇，天空只绵绵雨丝，落在那袭布衣上。
　　你是什么意思呢？
　　她心想，她却未敢问出来。
　　她想送他一把伞，可她娘亲已把那把伞留在了海月楼，她没有伞可送的。
　　她又想冲去屋里，她有钱，可与这人买一把伞！
　　魏染目光明亮，灼灼含了欢喜，她一阵风似的窜出去，她要去取来她的几个钱，她要为这可爱、好性子的郎君买一把伞！
　　定要买一把好的伞！
　　她飞一般奔出去，动静惊到了两个默默、黯然离去的人。
　　秀才愣愣回眸望去，“看这小庶女……”
　　他话说一半，去看郎君。
　　郎君眉眼含忧，并不想说话的样子。
　　秀才便大喊了一声，“跑什么跑，悠着点儿，莫要跌坏了！”
　　魏染回身，远远见那地上，寂寥的二人，在她加速的呼吸间，也变得可爱。
　　她没有回话，只是望了他们。
　　目光定在郎君身上时，便见他似轻笑了下，微微垂了眉眼。
　　看得她心下纳罕，奇异许久，这人……
　　他莫非……
　　这边，赵秀才听得郎君一声轻笑，也惊讶不已。
　　他并不真以为，此等小娘子，能入了这神仙人物的眼睛，却听的郎君轻轻一声。
　　“跑什么。”
　　秀才便又是一惊，他今日算是被吓够了，他脱口来了句，“可不是欢喜的么？吃了顿好的，还……”
　　郎君望过来，秀才便噤声了。
　　魏染看他们许久，见那郎君临走，又望过来，似有些恋恋不舍，那样远远望她的模样，令她如此的心惊。
　　她不知为何，一阵冲动，她竟又原路，跑了回去。
　　一直给奔到了人跟前。
　　讶异中，这郎君似想笑，可他忍住了，只清白面上已有些微红，呆呆问她，“你……”
　　魏染问他，“你要伞么？”
　　她声音极好听，藏不住几分兴奋、喜悦，如她忽然焕发的神采、容光的面目一般，都明晃晃地，流露了对眼前人的倾心、欢喜。
　　郎君面色更是有些红了，他静静望她，声音也是如水的温然，“不用。”
　　他知她没伞，他也没那么矜贵。
　　“这雨，算得了什么？”
　　魏染欲言又止，便见他目光几分忧色，落在她潮湿的身上。
　　他不说，她便已是笑了，“我这会儿就回去换衣裳。”
　　郎君点点头。
　　“那个，吃了你的饭。你饿么？桌上还有些吃的，我给你取些过来，不必跟我们家这样客气。”
　　魏染转头就要去给人拿东西。
　　郎君伸手，拉住了她袖口，“不用。我如此白胖，当是饿不着的。”
　　魏染奇异地盯着他拎着自己袖口的手，郎君见她这般模样，像是触电般，将手收了回去。
　　“咳咳，饿一顿，也好消减身子。”他解释着，眼眸却看向别处。
　　魏染看过他红红的耳朵，又看向这一张俊美、庄重的面容，轻声道，“你白胖，正是可爱，你也不胖。”
　　郎君一个吸气，飞速看过一旁的赵秀才，赵秀才连连咳嗽起来，引得他再不敢去看这惊人的小娘子。
　　只垂眸看地。
　　“你，换衣裳去吧。”
　　“好的！我这就去！”
　　魏然欢快地回了话，见这郎君又抬眼，眼底含笑，无声望她，她便心满意足地，迈着轻快步子，乐颠颠去了。
　　“这小娘子……”秀才实在不解，怎能入了这李三郎的眼。
　　看出秀才的困惑，郎君目光静而愉悦，望向师爷门外悠然翠美的一片草地，“她可令我欢喜。”
　　“……”秀才便也不好说什么了。
　　他很不解，惊吓，竟成了欢喜。
　　如何能够呢？
　　到底是这李家三郎，挑女人的眼光，也是别具一格，实非常人所能领悟。
　　秀才只纳闷着，不知该如何与那李老儿交待。
　　竟给找了这么个浑小娘子，还是个低微的小庶女……
　　却又听身旁人，几分迟疑，“我竟是个白胖的……”
　　秀才又是一惊，“世上，恐就只她这一个，这么会说的了！”
　　“我胖么？”
　　秀才已然不想说话，只觉郎君是中了这小庶女的什么毒，竟会问这个。
　　“这世间，谁人如你呢，莫听她胡言乱语！”
　　“她可能真嫌我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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