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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野春草绿
六月,江南气候渐热,开始入夏,而青城位于周国北部边境,依旧春意深深。
自上个月开始,周童每日给将军府中做一顿午膳,由小厮送来,菜色精致,每天都不重样。
王朗一开始便派人传话过去说不必让周姑娘如此辛苦,可是第二日饭菜还照样送来。王朗拗不过她,还是领了这份情。
将军府中绿意盎然,王朗已在书房处理公文处理了一上午,不知不觉到了午膳时间。
他搁下笔,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脑中却不知不觉地开始想今日是什么菜色。带着些期待,他走到饭厅时,桌上已如往常一样摆好了三菜一汤。
今日有糖醋排骨,青虾卷,清炒时蔬,小火煨鸡汤,点心是一道水团,由糯米粉制成,里面裹着蔗糖。
近几日王朗公务繁重,胃口不佳,酸甜口的糖醋排骨可以刺激味蕾,口味清淡的时菜和青虾卷正合了王朗的心意。
水团软软糯糯,甜而不腻,外面裹的一层糯米粉使得口感增加了一些爽滑。
用完令人愉悦的一餐,想起很久没有周童的消息了,王朗叫住了回收饭盒的小厮,问他周姑娘最近在做什么。
小厮回道:“周姑娘最近做完午膳就出门了,很晚才回来。听说她似乎是去了飞鹤楼。”
周童日日去那里做什么?王朗没想通,生了好奇心。
正是晚膳时间,飞鹤楼内客人络绎不绝。作为青州城最有名气的一家只供应晚膳的酒楼,飞鹤楼每到晚膳时间便一座难求。
且这飞鹤楼的主人有些怪脾气,客人这么多,却不设订座的规矩。
不管是官宦贵族,富商巨贾,还是平民百姓,都要按着先来后到排队。这规矩一传开,人们更是以能在飞鹤楼吃一顿饭为炫耀的资本。
飞鹤楼的后厨此时正忙得热火朝天。后厨十几个人,乱中有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出菜传菜的工作,甚至每个人的行走路线都不会重叠。
若非经过长期训练和磨合,后厨很难达到这么高效的运作。
周童初来飞鹤楼时,长得好似一尊弥勒佛,总端着笑面孔的李总管便笑呵呵地提醒她:“我们飞鹤楼的工作强度可是非常高的,之前雇了几个人,最长的都撑不过两周。小姑娘,你确定要来吗?”
周童毫不犹豫地地答道:“我来。”
她并非真的是王朗的妾室,总不能一直住在他的别院靠着他,要想自食其力,她想来想去,自己唯一擅长的就是吃菜和做菜了。
然而她只擅长江南菜系,对于青城人的口味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她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在酒楼先从帮厨做起,边干边学。
在飞鹤楼的第一天,周童几乎完全跟不上后厨的节奏,她做事的效率赶不上别人的一半。
负责带她的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二十多的姑娘,叫李瑶。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举手投足之间行事十分老练。
李瑶在厨房里是出了名的性格泼辣,做事麻利。
忙活了一天,周童为自己跟不上节奏有些沮丧,收工了之后,她来到更衣室更衣,李瑶走到她身边,冷着脸道:“你才刚来一天,跟不上节奏很正常,我刚来的时候还不如你,笨手笨脚被师傅揪着耳朵骂。”
说完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好好干。”然后利落地解了围裙,转身离开了,好像很着急回家的样子。
留下周童一个人在更衣室愣住了半晌,笑了。这个快人快语的姑娘给周童心里注入了一股暖流。这一天虽然无比疲惫,但是很开心呀。
开心归开心,回到家,周童强撑着洗了脸,便累的倒在床上不想动了。
在床上躺着,周童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她了解自己不是那种精力旺盛的人,要是每天都这样,自己真的可以撑下去吗?是不是这份差事不适合自己?
意识到自己在打退堂鼓,周童立刻摇了摇头,驱散脑海中的想法。她放松身体,想象自己陷入温暖的床榻。
第二天一早起来,又是一条好汉,这么想着,周童慢慢坠入梦乡,睡得死沉,第二日差点没来得及给王朗做午膳。
这么一日一日的熬着,经过两个星期的磨合,周童终于慢慢适应了飞鹤楼后厨的工作节奏。她什么都不想,只是每日用心投入做饭这份差事,而渐渐体会到了收获的欣喜。
而第三个星期,她已经可以勉强赶上其他老伙计的效率了。
看着周童和其他伙计在后厨有条不紊地忙碌的身影,弥勒佛,啊不,李总管摇着扇子,笑眯眯地摇头,没想到啊,几个月的空缺,终于招到人了。
在飞鹤楼做事的这三个星期以来,周童每天都保持着上午提前给王朗做好午膳,下午去飞鹤楼,直到晚市结束才回到家的日常。
今天她照常从飞鹤楼回到家,一进家门,丫鬟就对周童说:“将军今儿个派人来府里传话,问周姑娘何时得闲。”
周童有些意外,问道:“将军有说是什么事吗?”
“将军未曾说明。”
沉吟片刻,周童道:“帮我给将军传话,就说后日吧。”
第二天,周童跟弥勒佛请了自己攒了三周没用的假。不是周童想给李主管起外号,实在是后厨的大家伙都这么叫,她听惯了,也开始叫顺口了。
当晚放了工后,神经放松,她习惯性地提笔就开始写第二日的午膳菜谱。写着写着才想起明日不用给王朗送午膳,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搁下笔。
她忍不住想,许久未见,不知王朗找自己有何事呢?
到了约好的日子,周童一大早就起床开始梳洗打扮,一改平日去飞鹤楼打工的散漫形象。
平日在厨房烟熏火燎,总是忙得满头大汗,自然没必要妆扮。而今日有约,周童便想好好打扮一下自己。
她的母亲小时候就总对她说,穿的好看,这一日心情会好一些,旁的人看到你,也会觉得愉悦。而在周童印象里,母亲总是那么美丽优雅,以温柔的姿态带给身边人愉悦。
今日她穿了一袭草绿色纱裙,带了小巧莹润的珍珠耳饰,简约而舒适,像是把春日的气息穿在了身上。虽然都是在街边小铺上淘来的,但是不妨碍她用心搭配。
到夕阳西斜的时候,丫鬟进来告诉她将军到了,正在别院门外等候。
周童一绕过影壁,就看见了站在别院门口的王朗。
他今日亦着了一身蓝色便服。脱去了官服和戎装,他看起来轻松多了,神态间也多了几分跳脱。
听见脚步声,王朗侧头望过来,笑着问:“会骑马吗?”
周童走到门外才发现,王朗身旁拴着两匹马。她摸摸马儿光滑的皮毛,马儿也亲昵地用头蹭了蹭她的手。周童一笑,回道:“好久没骑了。”
王朗走过来,解开周童身旁这匹马的缰绳,道:“特意给你挑了一匹性情温顺的,它叫桃桃。”
“你好呀桃桃,今天就辛苦你了。”周童摸了摸桃桃的脑袋,桃桃摆了摆头,好像在回应她。
两人各自翻身上马,一前一后,踏着黃昏温柔的光线向城外奔驰而去。
出了城十来里地,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碧绿的草坪,一道小溪潺潺流过。
二人将马拴在溪畔的一棵老树上,周童刚拴好马,一回头,就见王朗像变戏法似的摸出一盒点心,一坛酒,和两只酒杯。
周童调侃道:“又是喝酒,我都要怀疑你无酒不欢了。”
王朗戏谑地看着她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呢?”
他们一边饮酒,一边闲谈,周童自然和王朗说了自己在飞鹤楼帮厨的事。
自那晚他们在屋顶饮酒之后,周童感觉情绪开始慢慢恢复了。她见那晚王朗对她做的饭赞不绝口,第二日,她便开始给王朗送午膳,同时也开始慢慢筹备自己的谋生事宜。
王朗认真地听着她讲述这一个月的经历,她讲完后,他说道:“这是好事,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勉强自己。这次见你,感觉你很疲惫,但精神比上次好多了。”
周童浅浅一笑:“这次见你,也觉得你比上次疲惫了些。”
“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几年,再棘手的情况也遇见过。只是最近,家宅里也不太平啊。我这一走数月,家中几房又开始暗自争权。”王朗微叹,闷了一杯酒,话匣子也打开了。
五年前,王朗的父亲王翼将军在抵抗外敌的一场关键战役中战死沙场。
王翼是王家这一代的顶梁柱,他一倒,王家就像待宰的羔羊,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很快,就有人上书说王翼通敌叛国,才导致战败。
为了保住家族,王朗自请领兵。那一年,他十八岁。他带兵打了几场胜仗,方才在军营里站稳脚跟,也让京城风雨飘摇的王家有了主心骨。
而那天在军营里看到周童,王朗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五年前初入军营时的自己。看起来外壳很尖锐,实则内心很柔软。
周童讶然:“原来王翼将军是你的父亲。”王翼年轻时在军中屡立大功,使得王家一时间在京城风头无两,世家大族的地位得到了稳固。
而当年王翼将军兵败战死沙场一事,全城上下议论的沸沸扬扬,周童亦有所耳闻,但并未过多关注。今日方知,王翼死后,是当时那个少年挺身而出扛起了家族的重担。
她这才了然,这个志在山水,向往自由的人为何在这苦寒之地带兵冲锋陷阵。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背负了太多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牺牲了自由,换来家族的安定和荣誉,到了如今,你仍然觉得值得吗?或许你做出不一样的决定,结果未必那么糟。”想了一想,周童认真问道。
太阳正从地平线缓缓落下,天边的云被太阳的余晖染成了粉红色。
在夕阳的光里,王朗慢慢说道,神情温柔而坚定:“或许吧。但现在我觉得,自由也可以有不同的诠释。身在山水间,心未必自由。身处市井,心未必不自由。”
周童望着他沐浴在夕阳下的侧脸,一时间怔住了。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好像动了一下,感觉有些酸涩。
她从未觉得哪一刻有此刻这样动人,或许是不知道这世上有人能说出这么温柔与智慧的话,或许是黄昏带来的美好错觉。她饮了一大口酒,想要摆脱这些念头。
日落后晚风微凉,王朗和周童便打道回府。由于周童不熟悉城外的地形,便跟在王朗后面。
进了城,在第三次看见同一条街的时候,周童忍不住出声提醒道:“那个......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发暗的天色里,王朗的声音有点干巴巴的:“好奇怪,为什么会一直兜圈子呢?”
周童失笑,能三次走不同方向都回到同一条街,也是个人才。
她纵马走到王朗前面,道:“还是跟着我吧。”
虽然对这一片不太熟悉,但凭借着方向感,周童很快便顺利找到了将军府。
王朗在将军府门口,却不下马,道:“天黑了,我送你回去。”
周童语声里带着笑意回道:“不用送了,我把马骑回别院,你明日派人来取就好。”说罢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留下王朗一个人在原地嘀咕:“她是不是在笑我?”
在黑夜里纵马奔驰的周童忍不住笑了出声,喝了一大口冷风。
平日一副成熟沉稳,洒脱不羁形象的王朗,迷了路的样子,莫名戳中了她的笑点,甚至她觉得这样的王朗有点可爱。
而且他还坚持想送她回家。周童又喝了一大口冷风。
周童带着愉悦的心情回到了别院。坐在梳妆台前,看到铜镜里坐着一个笑意盈盈的姑娘。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心脏跳的有多快。
心好像在被原野上的春草抚摸一样,感觉很柔软,但又有些扎扎的。
和镜子里的那双眼睛对视了良久,周童才平静下来。
抄起一卷书,看了半天,还在看同一页。周童烦躁地站起来,拿来笔墨,开始抄经,试图安抚一颗怦怦乱跳的心。
那晚夜很深了,周童卧房里的灯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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