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条小鱼在乎

　　[所以，渴望爱吗？]

　　林喜是真想不出他们俩之间还有什么可单独聊两句的。
　　但或许是偷听到他们的对话，有些做贼心虚，于是林喜答应了他的提议。

　　12楼休息区的长椅上。
　　两人各坐一侧，中间留出的空隙都能坐下三四人，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是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那天说的话，不是针对你。”于霁突然开口。

　　那天？
　　是在她病房外的那天。
　　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也只有这个。

　　“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

　　“没事的，”林喜打断他，“而且你不是已经跟我说过对不起了吗。”

　　说起道歉，于霁一时哑言。

　　其实那天是他跟于良平吵架后气昏了头，才会跑到林喜病房外说了那些混账话，事后，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太妥当。

　　原本是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人道歉，却不想林喜见到他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退避三舍，躲都来不及，好不容易道了歉，还是于方红要求的，倒显得他多不情不愿似的。

　　不过既然当事人都已经表态，于霁索性顺着她的意思，点头嗯了声。

　　林喜揉了揉手中的塑料袋，滋啦的响声在两人的沉默中显得格外刺耳。

　　“你弟回去了？”林喜忽然问。

　　于霁怔愣，没想到林喜会主动提起这件事，“他爸妈来了。”

　　林喜：“噢！”

　　......又是一阵沉默。

　　12楼没有来往的人，大厅的壁挂钟顺时针一分一秒地走动着，滴答滴答的声音在过道回荡。

　　林喜搓了搓手，目光聚焦在脚边，“他的腿……”

　　于霁微弓的身体往后仰。
　　“去年出的车祸。”

　　“也在住院吗？”
　　“嗯，跟我一个病房。”

　　林喜眨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话题就这样停在这里。
　　他们之间实在没有其他什么可以交流的事情，很快便各自回了病房。

　　几天后，到了立冬。
　　一大早的天阴沉沉地，仿佛要朝地面压下来。

　　林喜难得没有待在病房，一路闲逛走到护士站，还时不时看两眼手机。

　　可能是她东张西望的样子太过惹眼，一位护士姐姐跟她搭话。

　　“小妹妹，有什么需要的吗？”

　　这时，她的手机突然亮了。
　　屏幕上弹出一条新消息，林喜扫了眼，嘴角弯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紧接着又朝护士站里面的休息间看了眼。

　　随后，她说：“我想问一下，于护士长在吗？”

　　护士姐姐拍了下身旁女生的肩膀，“看到红姐了吗？”

　　“刚刚还在这里的。”

　　不在吗。

　　林喜双眼耷拉下来，刚想跟护士姐姐道谢，只见眼前的人突然伸手冲远处挥了挥。

　　“红姐，有人找。”

　　林喜望过去，于方红大步流星地朝护士站走过来。

　　“小喜，怎么了？找我有事？”于方红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笔，一边在纸上勾一边侧头问林喜。

　　“于阿姨，我想问一下，于霁，是在哪个病房？”

　　于方红停了笔，眉一下子蹙起，“是不是那小子又惹你了？”

　　“不是的，不是的。”林喜连忙摆手，“我找他，有点事。”

　　“这样啊。”于方红盖好笔帽，装进口袋，“正好我现在有空，我带你过去。”

　　“我自己去就行的。”

　　“我正好去看看他在不在病房。”

　　林喜笑着点头，“好。”

　　于霁的病房在五楼。
　　与林喜住的那层截然不同的是过道里几乎摆满了病床。

　　有些陪护的家属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跟病人挤在一张床上，又或者是自己带了个小马扎。
　　穿来走去的人一个接一个，为了不被撞到，大家都是侧身避着走的。

　　于方红在前面走，熟稔地问候着路过的病人或家属。
　　林喜紧握着右手手腕，左右张望着，最后在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外停了下来。

　　于方红推开门，林喜跟在她身后走进去，听见她问：“小树，今天感觉怎么样？”

　　男生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同时病房内响起一阵轻哼，“每天问同样的话，你不烦别人都答烦了。”

　　林喜从于方红身后探出脑袋。

　　于霁靠在临窗的那张病床上，右手枕在脑后，单腿屈起，上面摊着本书，即便是在说话，也没有把视线从书上移开的意思，还在漫不经心地翻着页。

　　“懒得跟你说。”于方红两三步迈过去，一把夺过他的书，扭头看林喜，“小喜，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好，谢谢于阿姨。”

　　“不客气。”

　　“你怎么来了？”见到人的那一刻，于霁上一秒还散漫的坐姿立马端正起来，他收了书，“找我？”

　　林喜小幅度地点头，目光扫向坐在隔壁床的小树。
　　与此同时，她还看了眼手机。

　　“有事？”于霁从病床下来，拖了把椅子到林喜面前。

　　林喜双手捏着手机，翻开看了眼，眉头皱一下，很快又松开。

　　两人在沉默中对视，病房出奇地安静。

　　林喜鼓了鼓腮帮，眼神飘忽不定，将脸颊一侧的头发别到耳后，没头没尾地突然来了一句。

　　“这里，还挺大的。”说完还非常友好地冲于霁弯了弯嘴角。

　　于霁被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弄得有点想笑，声音带着笑意，“有吗。”

　　“嗯，挺大的。”

　　林喜背过手去，假装腿上有灰又拍了拍。

　　“你...”于霁挑眉，随意朝四周指了指，“不会就是想来参观一下我住的地方吧。”

　　林喜完全避开他的视线，“我一个人待在病房，就...到处转转。”

　　让于方红领着？到处转转？最后还转到他这里来了。

　　于霁不觉得林喜会这么闲。
　　但他也不戳破，甚至有些好奇。

　　在于霁的注视下，林喜肉眼可见地变得慌张起来，她挠了挠额头，这时，手机突然响起，她仿佛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接起。

　　“你到了吗？”
　　......
　　“嗯，我在五楼。”
　　......
　　“哪个病房？”林喜求助地看向于霁。

　　于霁伸手，比了515。

　　林喜不太确定地说：“515？”

　　于霁看着她，点了下头。

　　得到肯定后，林喜说：“就是走到最里面的那间。”

　　与此同时，门口传来一阵响亮的嗓音，不停念叨着：“515是吧，最里面，哦哦哦，我就在这里，你在里面吗？”

　　手机里的声音与外面的人声重合在一起。

　　林喜回头去看，“藤哥。”

　　常春藤挂断电话，碎碎念道：“我刚问外面的人，515在哪里，他竟然给我指反方向，还好我眼尖看到了，不然又要绕一大圈，也不知道今天是倒了什么霉，跟你发消息的时候就在楼下，等了半天电梯，要么不来，要么挤不上去，耽误好久。”

　　注意到病房内还有别人，常春藤没再继续唠叨，看着于霁，“这是？”

　　林喜刚想介绍，却卡了壳。
　　怎么说呢。
　　说是朋友吗，好像也不算。

　　“于霁。”

　　于霁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叫常春藤，”常春藤指着林喜说，“她哥。”随后视线扫向一脸颓态地躺在病床上的小树，很快回过头，与林喜递换了下眼神。

　　两人的小动作毫无遮掩地展现在于霁面前。

　　“正好，我这买了挺多吃的，我妹吧，一个人也吃不完，来来来，都分点。”

　　常春藤是个非常自来熟的人。

　　于霁摆手：“我不用，谢谢。”

　　“客气什么。”常春藤拎着袋子走到小树床侧，“来来来，小弟弟，想吃什么自己拿。”

　　小树淡淡摇头，没有作其他回应。

　　于霁替他解释，“他刚吃过午饭，可能不太饿。”

　　“那行。”常春藤摆手，丝毫没有因为刚才的拒绝感到半点不自在。

　　也是在这时，他无意间瞥到床榻角落斜斜靠着一个黑色机械状物体，他歪头仔细看了眼，动作被敏锐的小树察觉到了。

　　小树立马伸手，试图用床单遮住。

　　意思非常明显。
　　他不想让别人看见。

　　通常情况下，看到对方如此反应，出于礼貌便也不会再深究，又或是假装没看见。
　　但常春藤非但没有避开视线，反倒是毫不避讳地感叹一声。

　　“这个看着不错啊。”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引爆器。
　　沉默寡言的小树蹭地一下从床上爬起来，一副要将人拒之门外的模样，音调突然拔高。

　　“没见过假肢吗？”

　　小树的背紧绷得厉害。
　　此刻的他仿佛一只刺猬，浑身竖起刺，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的安全范围。

　　“小树。”
　　于霁还未开始缓和气氛，林喜忽然扯住他的袖口，他不明就里地回头看了眼。

　　林喜冲他摇了摇头，迅速松开手。

　　“我何止是见过。”

　　常春藤忽视掉小树的敌意，就近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边说着话边将左腿裤脚拉起来，朝那条腿轻轻弹了下，顿时发出清脆地指甲撞击金属的声音。

　　“喏，我也有。”

　　小树双眼瞪圆，瞠目结舌，“你...”

　　卷起的裤脚里，竟然……
　　也是假肢。

　　同样意外的还有于霁。

　　当常春藤坦坦荡荡地露出假肢，他顿时瞳孔微缩，不敢置信地看向林喜。

　　她绞着手指，皮笑肉不笑地冲于霁挤了挤嘴角。

　　常春藤摸了摸自己的假肢，又看了眼角落里的，可惜道：“就是啊，没你这个好看。”

　　“你的腿...”小树盯着常春藤的腿部，支支吾吾道。

　　“说来话长。”常春藤啧了声，“要不我还是长话短说吧，就是小时候出了个车祸，腿断了，就给截掉了，不过好在我有这个，现在走起路来那叫一个健步如飞。”

　　见小树欲言又止，常春藤又说：“你是不是想说，假的就是假的，哪有真的好。”

　　被戳中心思的小树垂下头，紧紧拽住床单，一声不吭。

　　“其实，我当初也是这样想的，当然什么都是原装的最好，不过既然老天收走了我们的一条腿，总不能每天自怨自艾，让他把这条命也给拿走了，你说对吧，再说我进来的时候，你有看出我跟他们有什么不同吗，如果我没有主动给你看，你是不是到现在也不知道。”

　　小树垂下眼，没有回答。

　　“以前有人跟我说过一句话，很多时候不是别人的目光让你胆怯，也可能是想象控制了你。”

　　常春藤一副老生常谈的表情，伸手拍了拍小树的肩。

　　“我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因为我也经历过，别看我现在无所谓，当初一想到将来会没了一条腿，我恨不得自己就死在那场车祸里，但是，我现在很庆幸，真的，就算这条腿没了，我照样过得很好，我们的人生不会因为一条腿没了就彻底完蛋，路还长着，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

　　常春藤用力地揉了把小树的胳膊，“我还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一段话。”

　　常春藤眼眸转得很快，一副典型地想不起来但拼命在大脑中搜索他所说的这本书的模样，片刻，他迟疑开口，有些磕巴地复述那段话。

　　“苦难，既然把我推到了悬崖的边缘，那么，我就在这悬崖的边缘坐下来，顺便看看悬崖下的，流岚雾霜，唱支歌给你听。”

　　话音将落。
　　阴了一下午的天，在此刻忽然放晴。

　　和煦的阳光穿过纱窗，被分成无数个小方块，照映在常春藤宽阔的肩背上，小树松软的头发上，以及被藏在床榻角落的不愿被他人知晓的“秘密”上。

　　眼睛被那束光刺了一下，小树紧咬着嘴唇，很深的一下呼吸，肩膀也跟着耸动起来，接着床单上滴落一颗，两颗豆大的泪珠，他却始终没有抬头。

　　于霁和林喜也只是在一旁默默看着，没有上前。

　　紧接着他们听见小树用带着哭腔的嗓音开口问道。

　　“是哪本书？”

　　常春藤着实愣了下，回头望了眼林喜和于霁。

　　他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眼底的光很柔和。

　　常春藤为难地摸了摸脖子，“名字，我是记不太清了，作者我倒是记得，是史铁生写的，等我回去给你找找。”

　　小树吸了吸鼻子：“还有那句话，是谁告诉你的。”

　　“哪句话？”

　　常春藤琢磨着自己说了一堆话，到底是哪句话。

　　“就是，”小树抽泣，“你说以前有人跟你说的那句。”

　　“哦哦哦，你说那句话。”常春藤笑了下，得意道，“我清姐说的。”

　　又怕人不知道，立刻解释。

　　“就是我们院老大。”

　　原本沉重的气氛被他的一句话给搅散。
　　林喜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一下没忍住，低声笑了出来。

　　于霁侧目，看着她。

　　常春藤的开导终于让小树打开心扉，竟还主动问起关于假肢使用的注意事项，常春藤也是个不正经的，有用没用的瞎教一通。

　　“我告诉你啊，咱们这腿还有一好处。”

　　“什么好处？”

　　“打人不是一般的疼。”

　　“藤哥！”林喜连忙制止他。

　　“好好好，我不说了。”

　　小树倒是真听进去了，“不会打坏吗？”

　　常春藤皱眉：“还是会的。”

　　这下可好。
　　彻底给人带坏了。

　　林喜苦笑两声，舒了口气。

　　“今天，谢谢了。”于霁主动搭话。

　　林喜歪头看他。

　　“应该不是巧合吧。”

　　林喜耸了耸肩，“被你发现了。”

　　“我也不至于这么没眼力见。”

　　其实一开始林喜压根没想过让常春藤用自己的经历去开导小树。
　　哪怕她是想拉小树一把。

　　林喜从未跟常春藤提到这件事。
　　说来也是巧，前天跟祝清视频时，话题刚好聊到这里，一不小心被常春藤听见了。

　　常春藤是个热心肠的。
　　当即就说要来，林喜委婉推让，但扛不住他太过热情，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林喜嘟囔，“我以为你没有。”

　　“什么？”于霁没听清。

　　林喜悻悻摇头，“我挺能理解小树的，所以能帮到他……”

　　话音将落，林喜陡然扭头看向于霁，舒心地笑了。
　　“我很开心的！”

　　于霁此刻正懒洋洋地背靠着对面病床，上半身微微屈着，与林喜并肩站着一起。
　　他很认真地在听林喜说话，偏着头，盯着她看，视线相撞，他蓦然被林喜明媚的笑容砸中。

　　愣住一瞬。

　　“不过...”

　　于霁回过神，“嗯？”

　　林喜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小树，犹豫了会，声音压低，“你那天那样说，就不怕他，真的，想不开吗？”

　　于霁起初没明白林喜说的是什么。
　　但很快，记忆的线将他拉回到那天，他轻轻笑了下，视线移到小树身上。

　　“听过一句话没。”

　　“什么？”

　　“一个天天把死挂在嘴边的人，不是在期待死。”

　　“而是，在渴望爱。”

　　于霁骤地偏过头，阳光将他的头发映成金色，只见他眼尾扬起，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冲她肆意地笑。

　　“也是史铁生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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