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也许是高考完紧绷得神经一下子放松了，也许是昨晚上喝了太多，杨澍一晚上昏昏沉沉不知道做了多少梦。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又梦到半个身子陷进泥里，混乱异常。
　　这是很久都没有过的情况了，高三三年睡眠就没充足过，基本是坐着都能睡，一沾枕头就着，别说觉太奢侈了，根本来不及做梦，常常是感觉眼睛刚闭上，闹铃已经响了。
　　班里的好事之徒在群里发起过一个投票，名字叫“高考之后最想做的事情”，选项有告白、旅行、撕书、睡觉等等。高三所有娱乐活动都暂停了，连一周一节的体育课也被各科老师以“体育老师今天请假，今天咱们来做套卷子”这类全国人民都心知肚明的理由占用。每天都是试卷排名，目标院校和现在的成绩，一边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一边又被远大美好的前程拉扯着，人都快精神分裂了。
　　好不容易能出了件有意思的事，大家参与度极高，困得恨不得进化出一边吃饭一边睡觉或者一边做题一边睡觉能力的准高考生们，混沌着一双眼点下了“睡觉”那个按钮，最后该选项的票数竟然超过了“告白”，一骑绝尘。众人见到这个结果啧啧称奇，但又纷纷表示第二遍自己也还是会投这个选项。可见，哪怕是对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而言，'爱”这种更高层次的东西，也得排在基本的生理需求之后。
　　杨澍从纷乱的梦境中艰难地睁开眼睛，脑子里掠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糟了，第一节课怕是已经旷过去了。他猛地坐起来，一边手忙脚乱摸手机看时间，一边抓起衣服就要往里伸。动作进行到一半反应过来：哦，不用去学校了，高考已经结束了。
　　他呆呆坐了一会儿，骤然从梦境挣脱，现实给人的感觉好像更不真切。
　　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又躺了回去，把脸埋进被子里，轻轻蹭了蹭，被子很软，也不知什么材质的，贴在脸上凉丝丝的，舒服极了。他这会儿才有了点自己“已经醒了，不是在做梦”的实感。
　　等等......被子？自己夏天什么时候盖过这种被子？
　　杨澍悚然一惊，一下子撩开被子，屁滚尿流地滑下了床。
　　陌生的大床。
　　陌生的枕套杯罩。
　　陌生的房间。
　　他眼尖地看到自己刚才睡过的床的另一边也有个浅浅的凹陷，上面还残留着几根绝不可能是从自己头皮上掉落的长发。
　　很难不想象这个房间昨晚发生过什么。
　　而自己作为当事人一方竟毫无印象。
　　自己这是睡了别人还是被别人睡了？怎么只有自己一个人？另一个人去哪了？
　　他胡乱想着。
　　这时旁边一扇门咣一下开了。
　　他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一个女人走了出来，看到他以这副样子站在那儿似乎也有点意外，目光轻轻从他身上滑过，眼神中飞快地显出一些笑意，很淡，但杨澍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她，故而察觉到了。
　　酒吧里的这个女人——杨澍不可能忘记她。
　　她没穿昨晚的长裙，西装高跟鞋，化了淡淡的妆，连头发都一丝不乱，看上去干练潇洒。杨澍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狗血小说看多了，刚才的担心根本就是无中生有。
　　女人边走边整理领口，很自然地打招呼：“醒了？”
　　随后顿了顿，用一种很微妙的语气，一种仿佛只是提了一个建议，而采不采纳，全看杨澍自己，说：“你要不要穿件衣服。”
　　杨澍愣了一下，下意识朝自己身体看了一眼，下一秒，脸爆红，血液逆流而上，叫嚣着要冲破天灵盖喷射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手脚怎样配合着，完成了上床盖被子把自己缩成个蛹的一系列动作。
　　这时原本宕机的脑子缓缓转动起来，放电影一样，一帧帧闪过自己是怎样被拖到车上，他个子高又喝醉了站不稳，在车门上磕了一下，怎样捏着对方的手喃喃说着她好香，怎样急不可耐地去扯对方的裙子吻对方的脸颊，怎么样在她颈窝撒娇说姐姐我喝醉了头好痛，怎么拉着对方的手求她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戴套子......
　　不是什么都没干，是什么都干了。
　　从接吻到拥抱，肌肤相亲到了严丝合缝的地步。
　　手指似乎还残留着女人肌肤的触感，光滑温热，是做梦都没梦到过的销魂。
　　别人经过相识相知到相爱，每一步都是情难自已，最终这一步是水到渠成，灵肉交融。
　　可他们呢，昨晚第一次相见，交谈也不过几句，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做起这种事来，也能这般快活，有恨不得死在对方身上的欲念，又觉得她是自己快要溺毙时唯一的浮木。两个器官相接，就能有这样可怕的化学反应吗？
　　杨澍徒劳地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知道闭上眼睛也没用，有些记忆不单留在视网膜上。
　　杨澍听到高跟鞋声音更近，然后停住了。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觉得对于这样的情景说什么都不合适，索性等着对方再次开口。
　　“昨晚你口袋里的东西不小心掉出来了，给你放柜子上了。”她朝一侧的床头柜扬了扬下巴。
　　杨澍抬眼看去，一眼就认出那是什么，薄薄一页纸被折过，塞进文件袋里，出现在考场的书桌上。准考证，在这个年龄段，比身份证更重要的身份象征。那个东西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它代表着学校的严肃庄重，教育的严谨客观，青春的天真纯洁，出现在几乎决定他们命运的考卷上，过几天，上面的数字将出现在查分系统上，作为交换，会有另一串包含着他们三年努力成果的数字显现。荣耀或者落寞，都是沉甸甸的，与暧昧之间界限分明，打着叉。
　　而它现在却偏偏出现在了这样一间房间里，凌乱的衣物，光裸的身体，男人和女人。
　　让他想起有一次晚自习停电，碰巧老师有事不在，班里几个男生凑在一起偷偷摸摸看小视频，时不时发出猥琐的笑声，其中有一人看杨澍还亮着手电筒做物理试卷，非要拉着他一起看，杨澍招架不住，坐过去看了一眼，脸蛋清纯的女生，课桌，空荡荡的教室，猥琐的男人。一帮人一边看一边啧啧赞叹。小声说着，要的就是这种反差，这种禁忌感。
　　杨澍完全理解不了，对于这种东西，也不想与他人交流心得，没几分钟就又坐了回去。
　　他回想起那时的情景，男生中有人起哄他学霸就是纯情，不与咱同流合污。又有人啧了一声表示他说反了，杨澍怕是期待更刺激的东西，咱们现在看的这些都是小儿科。
　　对方当时的表情带着不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高深莫测。
　　杨澍当时只觉得这人真能装逼。
　　但现在看来，可谓一针见血。
　　那张东西摆在那里，带给杨澍的冲击力远比那部片子里的女主角身上的学生制服更大。
　　意味着自己刚经历了高考，意味着自己是高中生，意味着自己写完密密麻麻的题目交了卷，手上的墨水可能还没干，一出考场转身就混迹酒吧，和成年人推杯换盏，和陌生人一夜风流。
　　被侮辱，玷污了的神圣，混乱而畅快的堕落。禁忌带着难以言喻的甘美气息轻易俘获了他。
　　女人没有道破他的身份，可能是怕他尴尬，不得不说很体贴，连少年人心中的这种小心思都能看出来，还给了对方最大限度的自由与宽容。
　　又或是根本不在意。也是，上个床而已，本质是为了享乐，把身体交给本能，而不是在做心理博弈。
　　准考证上还压着个东西，好像是块表。
　　女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笑了笑：“那块表就当你的毕业礼物吧。”
　　杨澍被她的这个说法搞得有点懵。
　　这时女人电话响了，她往窗边走了几步接听，也不知那边说了什么，杨澍只听她嗯了几声，习惯性地去看手腕，发现那里空落落的，眉间滑过一丝不耐，对着电话那头报了个地址，说“让老刘来接我。”就挂断了。
　　挂了电话，正要抬腿，看样子是要走了。
　　完了突然意识到什么，她转过头看着还在愣神的杨澍，好像对现在这种状况也太不熟练，想了想说：“那边我让人给你准备了一套衣服，等下可以换。你原来的衣服都脏了，我担心有其他重要的东西就没让人洗。”
　　杨澍的意识还停留在对方疑似“嫖/资”的手表上，眨了眨眼睛本能地回了句谢谢。
　　“不客气，毕竟昨晚我也挺爽的。”
　　这样赤裸裸而又坦然地说出口，仿佛沉溺于欲望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
　　这时她手机又响了，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屋里有浴缸可以起来泡一会儿，不想起也可以再睡会儿，不会有人来打扰。”
　　眼看她几步走到门口，即将打开门走出去，杨澍突然想起来那件最重要的事，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急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门开了个缝，杨澍看到她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一般这种情况下，我们是不交换姓名的。”
　　谁们？哪种情况？
　　杨澍来不及细想，脱口说道：“我叫杨澍，木字杨，三点水的澍。”
　　他太想知道了，率先毫不犹豫地抛出筹码，希望借此让对方看到诚意，以获得交换的资格。
　　对方似乎笑了一下，门啪地一声合上了。
　　杨澍呆愣了不知道多久，久到所有情绪都清空了。他抹了把脸，胡乱穿了条内裤，准备起身去洗澡，低头穿鞋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球鞋。
　　地摊货，刚开始有点磨脚，穿久了又很舒服。衬衫体恤，运动裤其实有很多不熨帖不舒服的东西只要穿的时间久了，都会这样，仿佛这件衣物当初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也不知是人驯服了衣服，还是衣服屈从了人。
　　这双球鞋侧面微微开着胶，怪物般呲着牙，昨晚又不知沾到了什么东西，踩了几个水坑，最后跟着他登堂入室，踏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最终像是实在耗尽力气，嘴大张，吐出了污水。现在干了，留下蜿蜒过的痕迹，扭曲成了更顽固的，更恶心的污黑。
　　那么刺眼，那么格格不入，却是这豪华酒店里唯一和自己相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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