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黎

　　祝念回到房中，从案几堆叠的书籍里抽出一本杂史。

　　书页泛黄，墨迹微淡。

　　她抱着书走到窗边矮榻前，青缎迎枕垫在腰后，曲腿坐下，将书摊在膝上。

　　起初尚能细读，可渐渐地，字迹如蒙薄雾，愈发模糊。

　　她眨了眨眼，却抵不住沉沉困意，终于伏在书页上睡去。

　　绮香端着香炉进来，袅袅青烟带着淡淡的安神香气。

　　她见祝念这般睡着，轻叹道：“小姐，这样睡明日该脖子疼了。”

　　她放下香炉，轻推祝念肩膀，“去床上睡吧。”

　　祝念毫无反应。

　　绮香又用力摇了摇她的手臂，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小姐，醒醒！”

　　可祝念依旧沉睡不醒，仿佛被魇住一般。

　　绮香心中焦急，转身匆匆跑出去叫人。

　　祝念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

　　耳边嘈杂纷乱，人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梦是醒。

　　迷蒙中，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处阴森之地。

　　四周雾气弥漫，隐约可见前方立着一个瘦弱的女子。

　　那女子身形单薄，周身缠绕着浓重的黑气，身后阴风呼啸，如厉鬼哀嚎。

　　突然，一只狰狞恶怪从雾中缓缓现身。

　　它身形庞大如山，浑身散发着腐臭气息，粗壮如树干的手臂猛地伸出，五指如铁钩，狠狠朝那女子抓去——

　　“小心！”祝念心急如焚，想要冲过去，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就在此时，一点金芒乍现，随即迅速扩散，化作巨大光罩，将她和那女子一同笼罩其中。

　　光罩浑圆如月，坚不可摧，将四周的黑暗尽数逼退。

　　恶怪发出一声厉吼，声如炸雷，震得祝念耳中嗡鸣。

　　它暴怒之下，巨掌高扬，携着摧山裂地之势，重重拍向金芒——

　　“咔嚓！”

　　光罩应声碎裂，裂痕如蛛网般蔓延。

　　一道黑气如毒蛇般钻入缝隙，所过之处，金光黯淡，仿佛被污浊侵蚀。

　　就在光芒明灭之间，裂缝中隐约浮现出一张少年的面容。

　　他眉如利剑，眸若寒星，鼻梁高挺，薄唇紧抿。

　　如玉雕般的轮廓透着冷峻，周身萦绕着与生俱来的矜贵之气。

　　祝念心中一惊，这少年竟是她在王爷府中见过的荣南世子梁越！

　　他神色冷峻，指诀翻飞，正竭力修补破碎的光罩。

　　祝念注意到他眉心竟烙着一尾蛇形黑影，如浓墨勾勒的花钿，妖异非常。

　　那黑蛇纹路诡秘，衬得他玉面生邪，仿佛画中精怪。

　　她想要凑近细看，却见那蛇纹好似活过来了，一股黑雾翻涌而出。

　　紧接着，一道细影如电光般自他眉心疾冲而出。

　　是一条黑鳞赤目的毒蛇，它獠牙森白，蛇信猩红，血口大张直扑祝念面门！

　　金光骤黯，梁越的面容被黑气吞噬。

　　“嘶——”

　　蛇信扫过祝念脸颊，阴寒刺骨。

　　她惊叫一声，踉跄后退，腥风灌入鼻腔，几乎窒息……

　　祝念猛地从床上弹坐而起，冷汗涔涔。

　　“怎么了？”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昏黄的灯光从门外透进来。

　　祝念恍惚未闻，只是茫然四顾，身下是柔软却已被汗水浸湿的床褥，头顶是熟悉的纱帐，面前是兄长关切的脸。

　　没有黑雾，没有巨蛇，更没有那个眉心烙着蛇纹的梁越。

　　可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却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祝勉轻抚她的发顶，眉头紧锁，“又做噩梦了？”

　　祝念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仿佛这样就能驱散梦中那恶蟒舔舐的黏腻触感。

　　“原来……又是梦啊……”

　　她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冰凉黏腻，宛如被巨蟒缠绕，勒得她几乎窒息。

　　“梦见什么了？”祝勉追问。

　　“我梦到一条巨蟒……它附在荣南世子身上，还、还咬我……”

　　祝念声音发颤，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森恐怖的梦境。

　　祝勉一时语塞，半晌才轻叹道：“怪我，前几日不该同你讲那么多志怪故事，害你整日做些邪梦。”

　　“还好只是梦……”祝念抬手拭去额角的冷汗，心有余悸道，“以后我再也不看这些了。”

　　祝勉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道：“嗯，也好，少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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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过几日，便是冬至。

　　天空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地上积雪盈尺，踩上去便是一个深深的脚印。

　　祝府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中嘈杂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翻滚着。

　　“哎哟，造孽啊……这么小的年纪就没了娘，爹也不要他们，往后可怎么活……”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摇头叹息，浑浊的眼里满是怜悯。

　　绮香连忙挤上前，一边奋力拨开人群，一边高声喊道：“少爷小姐回来了，劳烦让一让！”

　　管家窦年闻声匆匆赶来，对着刚下马车的祝勉和正掀开车帘的祝念躬身道：“大少爷，门口来了两个自称是老爷外甥的孩子，老爷出门未归，老奴实在不敢擅作主张……”

　　祝念探头望去，只见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什么也看不清。

　　她心头微动，轻声道：“哥，难道是表姐他们？”

　　祝勉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先去看看。”

　　他转身稳稳扶住妹妹的手臂。

　　人群渐渐散开。

　　风雪中，两个瘦弱的身影跪在阶前。

　　少年少女穿着单薄的粗布麻衣，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冻得青白的脸上满是惶恐。

　　两人低头啜泣，身旁独轮车上躺着白布覆盖的人形，布角在风中翻飞。

　　祝念的视线落在那飘摇的白布上，双手攥紧了裙角。

　　就在这当口，少女似有所感，突然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祝念如遭雷击。

　　少女惨白的脸上泪痕交错，通红的眼眶里盛着化不开的哀恸。

　　那张脸竟与她梦中反复出现的女子分毫不差，连下巴上那粒朱砂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祝念踉跄了几步，险些栽倒在地。

　　“小姐当心！”绮香及时扶住她。

　　祝勉闻声转身时，只见妹妹死死盯着那少女，唇瓣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活像见了鬼似的。

　　“表哥，我是胡寐芸啊……”少女起身走向祝勉，声音凄切，“娘她……她在路上就没了……”

　　祝念的指尖微微发冷。

　　梦境与现实重叠得太过精准。

　　推车上的尸体是姨娘，而眼前这个自称“胡寐芸”的少女……

　　真的是她表姐吗？

　　还是说，狐妖已经杀了她，此刻正披着她的皮囊？

　　“先进来说吧。”祝勉的声音低沉，目光复杂地看了祝念一眼，显然也想起了她曾提过的噩梦。

　　仆人们上前，推着独轮车缓缓驶入府门。

　　车轮碾过青石板时，白布被风掀起更大一角——姨娘惨白的脸露了出来。

　　祝念的呼吸一滞。

　　府上的人总说，姨娘和母亲生得像。

　　可母亲去世得早，她连一张画像都没留下。

　　如今姨娘躺在那里，眉眼僵冷，唇色乌青。

　　母亲死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吗？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针，冷不防刺进心口。

　　她忽然有些恍惚，仿佛眼前躺着的不是姨娘，而是多年前那个同样没能活过冬至的女人。

　　“念念？”祝勉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祝念猛地攥紧袖口，不对。

　　母亲是安然离开的。

　　可为什么？姨娘会和她噩梦里预感到的那样——活不过冬至？

　　他们前脚刚进府，后脚府门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祝正清风尘仆仆地翻身下马，身后跟着一辆青帷马车。

　　车帘一掀，沈慕兰扶着丫鬟的手迈出，鬓边银丝不乱，眉眼间凝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祝正清快步上前扶她。

　　沈慕兰的目光落在院中那辆盖着白布的独轮车上。

　　府里人来人往，小厮们忙着搬行李，婆子们凑在一处窃窃私语，热闹得近乎嘈杂。

　　可那辆孤零零的推车像一道裂痕，硬生生撕开了这虚假的喧闹。

　　祝念站在廊下，看着外祖母的视线一寸寸冷下去。

　　欢庆与哀丧撞在一处，竟比纯粹的寂静更教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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