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云妖事

　　没来得及处理游魂，周羽回家当天晚上就病倒了，因为尸煞留下的伤痕还没有痊愈，加上又受了寒，最后吃了药倒在床上半分力气都没有。
　　周羽现在住的房子是爷爷留下来的，只有放假的时候才会回来，平常都住在学校分发的教师宿舍，老房子和镇子离得远，挨着大片的林子，下雨时能闻见强烈清新的泥土味。
　　他睡得昏昏沉沉，做了一个长而混沌的梦，醒来的时候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头痛得厉害。周羽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淅淅沥沥地拍在窗上，他实在起不来，突然有点想念爷爷煮的粥了。
　　也许人在生病的时候会显得格外脆弱，关于记忆中与家人的温情在此刻如同走马灯般在周羽脑海中一遍又一遍重映，他睁着眼定定看着发黄的天花板，这么多年他看似独立坚强，到底还是羡慕别人简单的亲情。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后面退了烧但还是咳嗽不止，想来不是一时间就能好全的，周羽明白急不得，想到如果让爷爷知道自己这样，肯定会生气，明明再三交代跟邪祟打交道时最是马虎不得，他笑着笑着又咳了起来。
　　周羽有了力气，将那日的游魂放了出来，他还是一副看着就要消散的样子，周羽取出三支凝魂香祭给他，等香燃尽他的魂体也脱离了虚实不定的情况。周羽披着件外衣撑着手看他，想来这游魂几百年也没有人给他祭过香烛，自己死了会不会也是这样呢？孤苦伶仃地在天地飘荡，最后阴寿耗尽成为一缕青烟。
　　“谢...谢...”游魂艰难地开口，简单的音节断断续续，声音悠远似跨过漫长的岁月而来。周羽莫名被他逗笑了，问他是哪个朝代的，怎么还没去投胎，他对接二连三的问题一时间无法处理，过了好一会儿学着周羽的样子歪着头，“瞿...衡...”
　　见他连自己的前尘过往都忘记了，周羽一下噎住，“不过就算现在想送你去投胎也没办法，你的魂体太弱了。”
　　大多停留在人间不愿去投胎的孤魂都是因为有还未完成的执念，瞿衡大概也是如此，只是不知道是有多深的执念才会在人间苦守几百年。
　　民间说五阴之木易招阴引魂，同样也十分利于养魂，周羽找来一块槐木刻成手掌大小的人偶，让瞿衡附在上面，平时点上几根香将就养着，也许有一天他能找回自己的执念。
　　大病初愈，周羽是没办法再下水寻那个水鬼了，可也不能放任不理，愁得他一时间又消瘦不少。直到无意间在一本异志杂谈上看到钓水鬼的方法，即取一颗新鲜的猪心，将引魂香制成香珠埋于猪心中间，可将水鬼诱之。这方法听起来很是玄异，但水鬼的存在本来就超出常人认知。
　　到了中元节那天，刚过零点，周羽就提了桶和钓竿出门，只是这回钓的不是鱼，也不再是独自一人。瞿衡慢悠悠地跟在他身边，呆在槐木像几天加上凝魂香的滋养，形体已凝实不少，在这深夜看去除了没有影子和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怎么不在家里呆着？”自住进周羽家后，他便老老实实呆在槐木像几乎没有出来的时候，今夜周羽要去寻那水鬼，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跟了出来。“那个水底...好像有东西。”随着灵力一点一点的恢复，瞿衡说话已不再是断断续续，“当然有东西，还是那么大一只水鬼。”民间传说中的水鬼外貌像猴子，力大无穷，这只却像青蛙多一点，当然都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
　　“不是。”瞿衡自己也弄不清楚水底到底有什么东西，只是凭借灵魂深处的直觉，周羽看了他一眼，大概是存在什么的，才将他引来这里，毕竟此前印象中他是没见过像瞿衡容颜这么出众的一只鬼。
　　站在池塘边上，周羽根据时辰掐算方位，寻了阴气最盛的地方，将准备好的猪心挂在鱼钩上放进了水里。其实按理说正午烈日当空之际才是对付水鬼的最好时机，只是时间实在紧迫。
　　斑驳的月光洒在平静的池面上，周羽也不知道这个方法究竟有没有效，原本身体就有些虚弱，现在又是大晚上，等了大半个小时，他已经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又等了一刻钟，周羽视线一直停留在浮标上，就在怀疑是否奏效时，浮标好像微不可闻地颤动了一下，他瞬间精神，双手紧握住钓竿，生怕打草惊蛇，这时候他和水鬼彼此双方都在等待。
　　浮标周围漫开一圈又一圈浅浅的涟漪，水鬼比想象中的还要谨慎，但还是无法抵抗鱼饵的诱惑，这场拉锯战持续了整整半小时，期间周羽精神紧绷，额角沁出汗珠，担心一个不小心就会让水鬼溜走。
　　直到鱼线猛地绷紧，水鬼终于上钩，周羽连忙往身上贴了张气力符，但这也仅仅跟它的力量持平，甚至鱼竿有些拿不太稳，可想而知水鬼的力气有多大。可惜气力符无法叠加使用，水鬼在水中根本不会有力竭的时候，相反周羽被慢慢拉向池塘，到最后除非周羽松手，不然是要被拖下水的。
　　周羽叹了口气，好不容易等到水鬼上钩，他实在不愿意就这样放弃。就在符咒的力量即将消失的时候，一只手轻轻覆在周羽手上，触不及防的凉意让他一惊，鱼竿险些就要脱手，他望向瞿衡，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瞿衡只是带着他的手轻轻向上一提，那股庞大的阻力似乎一下子消失了。
　　顺利将水鬼拉上了岸，只见它蹲在地上，双手捧着猪心撕咬，鲜血沿着尖利的牙齿往下滴，水鬼吞咽的速度很快，只差几口就要将猪心解决完时，他开始盯着周羽，显然对几天前周羽将它击伤留有深刻的印象。但今天它力量暴增，如果能吃到修道之人的心脏，修为定会更上一层，它伸出尖细的舌头，舔了舔沾满血的利齿，看它这个样子，之前还以为这水鬼只是单纯化为厉鬼，现在看来分明是要入魔了。
　　显然周羽体内流的血液对它的诱惑更大，将最后一口猪心咽下，它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双目通红迅速朝着周羽扑来，它弹跳十分惊人，周羽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已经落在了面前。
　　瞿衡单手抱住周羽的腰往后闪去，周羽忍不住多看了瞿衡一眼，只是现在时间地点都不太适合他探究瞿衡身上藏着的秘密。水鬼一击落空，和周羽划开距离，半伏在地上，双颊鼓起，随即那根细长的舌头伸长了无数倍，朝周羽袭来。
　　周羽拔出铜钱剑抵挡，只见水鬼舌头将铜钱剑缠绕，打算连剑带人拖过去，周羽又抽出一张黄符贴在它舌头上，冒出一阵白烟，他顺势挣开用剑一挥将水鬼的舌头剁下，这一下疼得水鬼马上缩回舌头，阴狠地看着周羽。
　　换做之前，吃了亏这水鬼肯定马上就逃了，可现在它只剩下一股冲动，就是吃了周羽。周羽持着铜钱剑小心提防水鬼的下一招，但过了好一会它只呆在原地瞪着周羽，竟是一动不动。
　　它突然仰头，浑身上下鼓起大小不一的气泡，身上散发出黑气，那些黑气宛如活过来一样，朝周羽快速蠕动而来，大面积的黑气攻击周羽一时想不出解决的方法，想要避开却找不到空隙，周羽皱起眉，尽管他不知道沾上这黑气会怎么样，但光看就十分危险。
　　认为周羽即将成为它的腹中餐，水鬼发出桀桀沙哑的笑声，周羽觉得难听极了，掏出一叠符咒，化出一个光罩，但也只是短暂抵挡了黑气的攻击。黑气覆盖在光罩上，从外边看去周羽和瞿衡像裹在一个黑色蛋壳中。
　　随着黑气的腐蚀不断发出滋滋的声音，周羽还是想不出解决的方法，而光罩看着也只能再支撑半刻钟。就在这时，瞿衡将手指伸出光罩外，黑气迅速缠绕上，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反而变得异常乖巧。
　　周羽还没来得及诧异，就见黑气褪去黑色，化作一道道白光涌入瞿衡体内，他吸收的白光越多，水鬼身上的黑气流失速度也在加快，这下它再也笑不出来，双手抱住脑袋，发出痛苦的嚎叫声。
　　在水鬼身上最后的一丝黑气彻底消失后，它怪物般的样子也发生了改变，一个瘦弱的少年愣在原地，看看周羽他们，又看看自己恢复成常人的身躯，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鬼怪向来多变化，刚才水鬼还是凶狠诡谲的模样，所以现在哪怕看起来变正常了，周羽也不敢贸然上前。只是这水鬼哭起来没完没了，着实有些恼人，周羽还没有什么表示，“闭...嘴。”一旁的瞿衡倒没有那么友好，水鬼认出瞿衡就是刚将他身上黑气吸收完的那位，吓得止住哭声，周羽有些疑惑，瞿衡看起来并不像厉害的大鬼，这水鬼怎么会这么害怕？
　　水鬼是不哭了，但也不打算再留在地上，转身就往池塘里逃，他身上的谜因还未解决，周羽怎么可能就这样放他离开，于是快速上前将一道定身符贴在水鬼后背，他顿时动弹不得，惊慌地喊道，“别吃我...求求了，不要吃掉我！”
　　周羽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罪魁祸首，可瞿衡还是一副与我何关的模样，“我们不会吃你，只是想跟你了解一些事情。”
　　问起他生前的事，他茫然了半天，才吞吐出几个字，只约莫记得自己生于乱世，名叫丁童。“应该有阴差寻你说过，七月半会出现阳寿将尽之人替你，到时候你就可以投胎了，为什么你手上还会沾上人命？”寻常阴魂若杀了鬼或人，就会丧失神智化为厉鬼，周羽觉得可惜的是，等了足足百年投胎在望，这样破戒了不是很可惜？要知道，化为厉鬼后不仅仅是失去投胎机会这么简单，还会打入恶鬼道，受尽几千年的刑罚。
　　谁知说起丁童杀害了谁时，他身上又隐隐冒出黑气，嘴里不断呢喃，“他该死...该死！”在他即将陷入发狂的时候，瞿衡淡淡瞥去一眼，似乎对那些黑气的滋味意犹未尽，丁童打了个激灵，怨气大消，“我杀的是该死的人，就是因为他，我才会死了也不得安宁。”
　　看他这个反应，大概是控制不住手刃了仇人，只是丁童是百年前的冤魂，他的仇人又怎么活到今日。“不管他轮回转世几次，我都忘不掉他身上的那股臭味！”言语间皆是恨意，也不知当年遭遇了怎样的非人对待。
　　丁童原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报仇了，可没想到居然还有遇见仇人的一天。那一日来了一群人，将他从噩梦中惊醒，透过水面他一眼就认出了百年前害死他的那个人，仇恨一瞬间侵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虽然只要再等上几个月他就可以投胎，但那刻他更想要报仇，让对方也品尝到来自死亡的痛苦与恐惧。所以在对方跟他的伙伴毫无防备地钓鱼畅谈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对方的脚一把拖进了水里，听见旁人的惊呼他心里觉得痛快极了。
　　他将对方的骨头一块一块敲碎，又召来塘里的鱼啃咬他身上的肉，他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让痛恨了百年的仇人直接溺毙？等对方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他还要撕碎他的魂魄吞进肚子里。
　　跨越了百年的仇恨，让丁童彻底失去了理智，化为厉鬼。周羽感叹，他无法劝别人放下内心的仇恨，虽然死后自有地府评判生前对错，但有多少冤魂能等到迎来正义的那一天呢？
　　“你把我杀了吧。”丁童从未想过去投胎，支撑他百年来日复一日地饱受折磨的，一直都是手刃仇人，如今大仇得报，他灰飞烟灭又有何惧？
　　周羽沉默，如果丁童还是浑身煞气没有神智的厉鬼，他可能不会放过他，但他身上的黑气被瞿衡吸收后，恢复了理智，“我只是个普通人，无法评判你是对是错，今日恰好是中元，阴差押解亡魂返回人间，我可以帮你寻位阴差带你下去。”
　　丁童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后，吃的苦也太多了，过了一会他才慢慢点头。周羽看他低着头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怨气，没有再说什么，在地上挖出一个小坑烧了些纸钱，又插上香烛，口中念咒召唤阴差。
　　念了大概四五遍，橙红色的火焰慢慢化为青蓝色，这是有阴差回应了，在等阴差来的时候，丁童突然说，“可以听我讲个故事吗？”周羽没有理由拒绝，他困在这方天地够久了，总需要有人听他倾诉，不然那些故事也只会埋在无尽的岁月长河里，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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