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园记

　　几场雪过后，已是正月的末尾，天气一日暖过一日。曹府门前原两府的施工，在一番敲锣打鼓后，继续进行。
　　这日晨间，曹贞偶然兴起，独自过清水河上明月桥，入澄园游览。虽是日头初升，大小两处池塘边，已有三五人分几处挥锄翻地；翠山、高屋藏于蒸腾的薄雾后，阡陌交横于竹栏瓦舍之间，颇有些意趣！不知从何传来的几声飞鸟、禽畜的叫鸣，回声飘荡，更添此中幽静。
　　曹老爷过沁芳闸，至大水塘上的函道时，忽逢二三挑抬筐桶的嬷嬷，嬷嬷们素知曹贞威严，皆靠边放下物事交手站立。寒暄几句，曹老爷和颜悦色地问：“园子里的人都起身了吗？”
　　“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起身了，此刻该是都在小厨房那边。”
　　曹贞闻言别过，自缓步向前行。

　　厨房中，吴氏等人已用罢早饭，正逗弄曹珅之女大姐儿玩儿，大姐儿刚会说话，正是最淘人的时候。众人见曹贞前来，先是一惊，而后喜洋洋请曹老爷入座。
　　“你们在说什么高兴事？”曹老爷笑问。
　　“回老爷的话，都不是什么要紧话，只是大姐儿可爱得很，很招人喜欢。”吴氏笑答，曹贞点了点头，甚至低头逗了大姐儿几句。
　　“父亲可是用了饭来的？”探芳笑问。
　　“嗯~今日无事，到园里走走，消消食。”
　　“舅父，这是新做的肉糜汤包，里面的豆腐是自家的豆子做的，您尝尝？”尚玉盛了两个精巧的汤包来，请曹老爷品尝。曹老爷接过细细品味，只说好，众人皆乐。
　　“父亲总是板着面孔，让我们不敢亲近。”
　　“闺女这是对我不满喽！”曹老爷似是被屋里的和睦气氛感染，变得甚是和蔼，他一一关心起各处起居生活，连曹珅续妻平氏也不例外。
　　“曹钰近来可安分？有没有到园里胡闹？”曹贞忽问。
　　“回老爷的话，二弟如今用功的很，不大到园里来了。”
　　“哦~你们有谁看到曹璟了？”见众人摇头，曹老爷轻叹一口气。
　　“父亲，正经该管管三弟了，成日就他最忙！方才他院里的彩云还来寻他，估摸着他又偷偷溜出去了。”探芳说道，曹贞没有回答，取过那剩下的小半截包子吃下，而后说道：“今日暖和，你们若是无事，就陪我走走逛逛吧！”几人当然说好，曹贞牵过大姐儿，领头出屋。

　　众人过菜园，攀假山函道，经澄园西角门时，恰逢蒋姨妈携玉瑶及几个丫鬟婆子进园来。
　　“你怎么从这里进，不从大门进？”曹贞笑问。
　　“玉瑶要去芜菁园取点东西，所以就走小门了。”蒋姨妈笑答，她见吴氏、平氏等人俱在，接道：“家里要办喜事了，专程来请你们的。”
　　原来，蒋冉要将房里的秦云扶正。这秦云是个苦命丫头，儿时被拐、养成后被卖，还偏遇到蒋冉这大咧咧的、不知怜香惜玉之人。好在她并未自抑，反比旁人多了几分坚忍，兼其容貌秀丽、举止端庄大气，如今苦尽甘来，倒也配得上这份宗妇身份！
　　“两人不想如何操办，想从简完结，就近请来族亲、世交做个公证即可。他姨父，还请您多费心，帮忙主事才能行的。”
　　“这是好事，好事呀！”曹贞亦是很高兴，添道：“虽是从简，礼不可废！可此中关节我又不大通，这样，我让詹俊先去府上看看，他是有成算的，内里的事儿，她姨母该能帮上忙的。”
　　“父亲，那您做什么呀？”探芳笑问，曹贞不答，笑着指了指她，倒是玉瑶接了话：“舅父自然是坐中堂，给我们壮胆的！”
　　“云儿是一路熬过来的，说是下嫁到我家也不为过，里里外外尽量周全。此番过后，再把这个丫头打发了，我呀~就算圆满了！”蒋姨妈说完，自己笑了起来。众人又笑说两句，继续前行。
　　过“之”字型水上穿廊临芜菁园，玉瑶请众人入内歇脚，众人辞过，沿宗祠西侧小径左拐，到那高耸着的天门状“玉石牌坊”下停住。曹贞朝宗祠躬身拜了拜，领头继续往东走上山道，山道向南可至沁芳闸，山道之西又是一处水塘。曹老爷虽早有些疲累，但兴致正高，望了望水塘西面的园墙，转而向北山行。两旁山势渐往北沉，众人停在竹林边，对着里面散养着的鸡鸭鹅指指点点，倍感新奇！
　　若是从此向左拾级而上，便可至“凸碧山庄”，若是继续沿山道向右拐下去，便至水塘边的“水晶溪馆”。东北角的山上已辟出大片的梯田，其中绿苗成片，还有薄雪散落其上。

　　“那处叫水晶溪馆吧？”曹贞面朝东，忽问道。那水晶溪馆正是先贵妃最喜爱处，今物是人非，曹贞不免落寞。
　　“是。”吴氏上前答道。
　　“园里井井有条，儿媳管理得很好！”曹贞忽道。
　　“谢父亲夸赞！我愧不敢当，平常都是三妹妹还有一众姊妹，帮忙拿主意的。”吴氏躬身说道，曹贞听了只说好，吴氏推了推探芳，探芳笑道：“禀父亲，我们把园内各处分与善经营照顾的下人们，一来，不必花费请人照管，二来，每应时节，有各样的东西交上来，家里也可省些用支。园中的各处能生利的地方，已派擅打理经营的嬷嬷们，由我们平日留心着，所做账册已交给了詹总管。”
　　“甚好，徐徐改之即可。”
　　“父亲以后请多往园中走走，也只有父亲这样洞明世事、练达人情之长者，才能帮助我们查漏补缺呢！”
　　曹老爷闻言大笑，点头说好，恰巧曹璟从左边山道下了来，曹老爷立马又板起了脸。
　　“给父亲、姨妈、大嫂请安！”曹璟执剑躬身道。
　　“好呀！找你找不见，不找你倒自己送上门来扰人雅兴！”曹老爷没好气儿地说道，曹璟自然不吱声，蒋姨妈笑道：“你这是在山上练剑的？”
　　“回姨妈的话，这两日休沐，无事找事罢了。”
　　“你姨兄要娶妻了，他要给你单独下份帖子呢！”
　　曹璟闻言，只道恭喜，曹贞却冷哼一声，吩咐曹璟晚些去找他，而后转身便往南去。蒋姨妈本还想再说什么，见此情形，只得拉着吴氏跟上，平氏、尚玉也说累，告辞而去。

　　等曹贞走远，几人才你一言我一语说笑起来，惜芳拉着曹璟不让他走，探芳更是拿来汤包拖住他。曹璟边走边吃，他不用如何咀嚼，一连吃了好几个。
　　“你几时进园的？看你这吃相，没吃饭吗？”探芳问道。
　　“醒了就来的，确实没吃。”
　　“三哥，好吃么？”惜芳问。
　　“好吃。”
　　“哈哈~你若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请嬷嬷去做。”曹璟报之以微笑，惜芳继续说道：“但是你得空了，得带我去街上转转。”
　　“不行。”
　　惜芳撅起嘴，显是不高兴了，曹璟暗暗给她使了个眼色，才好起来。
　　“你仔细着些，二哥用功，父亲对二哥就和颜悦色。你呀！就等着父亲哪天不忍了，狠狠打你吧！”
　　“好，知道啦！”
　　“你就敷衍着吧，哪天父亲打你，我们可帮不了你。”
　　“三哥最聪明了，什么都懂！街面上的什么搪瓷漆画、雕木刻石、制笔制砚都能说出道道儿来，就连饭馆里大串的跑堂词也会说呢。”
　　几人如此说笑着出澄园时，逢着玉瑶从后头赶上，探芳与她许久未见，二人拉着手说话。
　　“先前听说你身子不大爽利，如今可都好了？”探芳问。
　　“不过染了点风寒，我又犟着不喝药，总算撑过来了，哈哈~”玉瑶笑答，转身看了看后头的曹璟几人，点头示意后，问道：“母亲和大嫂子他们呢？”
　　“置气的置气，偷闲的偷闲。”
　　“沈丫头必是偷闲去了，至于说置气，谁跟谁置气呢？”
　　“自然是父亲和儿子，这你还猜不着！”探芳娇嗔后，二人笑了起来，探芳微扭脸朝后故意说道：“使劲作妖吧！总有结结实实一顿打的。”
　　曹璟不以为意，继续慢慢踱着步，忽而彩云来寻他，彩云先与玉瑶探芳等人草草问安，后便劈头盖脸叱起曹璟。
　　“三爷，我们跪着求你几次了？去哪里好得说一声，老太太、老爷太太几次着人来问，我们怎么办？”
　　“你们实话实说就好了，就说不知道。”
　　“那要我们干嘛？合该是我们做奴才的不称三爷的心，趁早便打发出去，换得力的人伺候三爷。”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让你们受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
　　“你别哄了，回回都是这样。”
　　“一定改、一定改！您先请！我肚子饿！”曹璟不仅陪笑，还做出姿态来，让彩云先行。彩云无奈，向玉瑶探芳等人福了一礼，先行离去。曹璟在后向惜芳招了招手，惜芳心领神会，也跟了去。

　　“哈哈~真是有趣儿！”玉瑶笑道。
　　“可不嘛！在外打架喝酒，在家里倒挨丫头子的训。”
　　明月桥下，流水融尽了冰雪，日头高高的，晒得人慵懒，若非风带着点点寒意拂来，人必困倦乏力。探芳遣开旁人，留玉瑶说悄悄话。
　　“有句话想问你，却不知该不该问。”探芳开了口，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自家姊妹，何必客套。”
　　“素知你中意二哥，如今二哥和尚玉已经说开了，你打算如何？”
　　“你既问起，我也不瞒你了！几年期盼落空，免不了有诸多无奈，但回头想想，他们才是命中注定的一对，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而已。若问我有何打算，我也不知道。”玉瑶说完，已低下头去。
　　“你觉得曹璟如何？”探芳忽如此问，玉瑶“啊”了一声，显是被惊到了，不知该如何回答，探芳接道：“你知道我的，一向有话直说，他是家中庶子，并不得势，虽有功名在身，也不知他将来能如何。可比起那些个贪图享乐的富家子弟，比起盲婚哑嫁的，他已经很好了，想想大姐和二姐吧！我和大嫂子私下议论过，她也觉得你们正配呢！”
　　“我不知道。”
　　“你呀！往日的成算都哪儿去了，赶紧想想吧！等你们各自说成了亲，悔之晚矣！”探芳眼珠一转，接道：“其实呢，我还是有私心的，若是你嫁与曹璟，便该改口叫我姐姐，也是很不错的！”
　　探芳说完，忙向东跑，玉瑶自然是扬着手在后头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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