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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住
越靠近郑州,游荡的难民越多,堵在城门口让人迈不开脚,四爷没直接进城,绕道去了决堤的石古堡。
数次洪涝过后,原本绿油油的农田一片斑驳,河工们背的全是修堤用的石料,踉跄着往堤坝方向运。
正巧路过一个,苏培盛赶紧将人叫住,从他背的竹筐里抠下来一点边角料,拿给四爷瞧。
“你们一直用这些材料?”苏培盛问。
“……对,对对!!”河工操着一口乡土音,目光怯怯的,“老爷们是外乡人吧?我们这惹了龙王爷,年年闹洪灾嘞,修坝用的料都是顶好的。”
河工怕他们不信,连忙解释说黏土里掺足了粉煤灰,遇水不易裂缝,佐以坚硬的花岗石,那是再牢固不过的筑坝材料。
四爷沉默下来。
地方官竭力而为却还是挡不住汹涌的洪水,难不成真像京里传的,上天降灾祸警示太子的昏聩?
他正内心复杂,一只小手爬上他的袖子,轻扯了下,“爷……”
宝春声音极轻,示意他看向河工的脚。
那人刚走不远,脚上的草鞋很新,不似旁人的早磨破了跟。鞋底沾着的泥沙颜色也更深些,显然不常在此处做工,八成是找来做戏给他们看的。
这么浅显的把戏他却疏忽了。
四爷收拢思绪,暗暗告诫自己越是处于困顿越要保持清明,不能再有半分行差踏错。
“走吧。”
苏培盛打算抠坝上的土看看真伪,被四爷拦住了。
“有一个盯着便不止这一个,打草惊蛇不如先进城,”他看了眼宝春,“你倒机灵。”
宝春嘿嘿傻乐,苏培盛白了她一眼,不就是被主子爷夸一句嘛,瞧她那点出息。
城里的店铺大部分歇业,只剩街尾一家酒楼还挂着红灯笼,大厅空荡荡没什么客人,三人开了三间房。
午饭端上来后牛肉缺斤少两,茶叶也是陈的,苏培盛还在挑剔,店小二撇撇嘴,不以为意,“这都什么时候了,客官有的吃就知足吧,您看外面,大米都坐地起价了。”
不远处的街道,几个麻袋堆叠在木板车上,卖米人坐在上面吆喝。米里掺了细沙,身前的队伍照样排成了长龙。
一锭整银换一包米,碎银看心情给舀一勺,至于铜板,卖米的连看都不看一眼。
“这不是抢钱么……”宝春嘟囔一句。
“哼,何止是抢钱,”苏培盛朝那装米的麻袋努了努嘴,“这帮人太心急了,也不说换个袋子装,宫里的章子都没祛干净呢。”
当街倒卖皇粮,狠人啊。
宝春看向四爷,四爷似乎没什么表情司空见惯的样子,倒是盯着旁边一个买米的书生。
那人黑瘦,衣衫褴褛却难掩风骨,正对着卖米的人发大声呵斥,“简直无法无天了,你竟钻赈灾粮的空子!眼里可还有法纪?当真不怕四贝勒爷来治你的罪?!”
“嘿!你他娘的算哪棵葱啊就在这瞎嚷嚷?”卖米的像听了什么笑话,扔了手里的瓜子皮,“四贝勒?四贝勒算个屁啊哈哈哈哈——”
他嗓门大,半条街上的人都听见了,苏培盛腾地窜起来要撕烂那人的嘴,被四爷叫住,“坐下,听他说。”
卖米的真就继续说了,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上面的人再威风到了地方还不是两眼一抹黑?还说不等他们来,街上的流民早被赶走清街了,现在能吃上一口米,还不感谢他八辈祖宗?
他说得唾沫星子乱飞,不知哪来的自信。宝春赶紧瞄四爷,见他面上依旧淡淡的,像在听别人的事。
皇子尊严被挑衅竟然还能忍?要么说那么多皇子,怎么就人家最后上位了呢。
书生似乎听不得那些混帐话,勃然大怒,“快快住嘴!四皇子何等尊贵,岂容你这等粗鄙之人议论?今日你若以市价售卖米粮,在下便不去县衙揭发你,你若执迷不悟……”
“哪儿冒出来的穷酸书生,敢嫌老子粗鄙?算老几啊你!”
两边打手噌地抽出佩刀,强光晃了下眼,利刃已架在书生脖子上。
书生脸都吓白了,以为自己一条小命要交代在这,房梁上突然飞下来两个蒙面人,三两下教训得人哭爹喊娘,然后消失在视野中。
影卫?
难怪荒山野岭的,四爷就敢孤身一人到处乱跑。
卖米的昏迷不醒,被两个手下一左一右架走了。街道静了一瞬,众人蜂拥而上,眨眼的功夫米袋子就被抢空了。
书生瘫坐在地上像被抽了魂,四爷让苏培盛带他过来,苏培盛犹豫,“爷,这人不知底细……”
“无妨。”
身后的凉风停了,四爷回头,宝春赶紧继续打扇,他这才继续说,“那人故意提我名讳便是在引我注意,不见见岂不是白费他一片心思?”
果然,书生被领进客房后,面上不见半分屈辱,跪下就磕头,“小人戴铎参见四贝勒,贝勒爷吉祥!”
“戴先生请起。”他不装,四爷反而多了丝好感。
“多谢贝勒爷。”戴铎束手束脚地坐下,然后就后悔了。
人家没让他坐,他怎么就坐下了?内心惶惶不知如何破冰才好。
他不说话,四爷更不会先开口,空气慢慢凝固。
苏培盛防他还来不及,哪里会记得待客之道?眼瞧着汗珠子顺着戴铎的额头滚下来,一杯凉茶递了过来。
“先生请慢用。”宝春递了茶便退回四爷身后。
可算有人起了个话头,戴铎感激地向她施以一礼,话也说顺畅了,“早闻四贝勒府上规矩森严,今日一见不假,连婢女都举止有度,娴静婉约。”
“……”宝春背上的汗刷地就下来了,她好心给他倒茶解围反而被坑。
余光掠过四爷,宝春赶紧拿捏出一个被羞辱的表情,愤愤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我等虽非完人,岂能被你说成女子打趣?!”
“这,这……”戴铎讪笑,脸跟着涨红了,“想不到竟是位小公公,恕戴某唐突了。”
不大的房间挤了四个人实在闷热,四爷抿了口茶水,懒得再同他耗,“戴先生既识得我身份,等在此处不只为了喝杯茶吧?”
戴铎克制住内心的紧张激动,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双手呈递上去,腰躬的比苏培盛还夸张。
时间一分一秒滑过,大部分繁体字宝春看不懂。四爷面上不显,捏着纸张的指甲却隐隐泛白。
戴铎扑通跪下来,目光炙热期盼,感觉快哭了。
“小人贱命一条,既没福德修炼成仙,又做不到不求闻达,隐逸于林泉下,苟活一世,与草木同枯荣,直到遇见了四爷……”
宝春愣了,这是准备告白?
“四爷有尧舜之德,自是不缺良才猛将,如今是君臣利害的关键时期,关乎您终身荣辱,也关乎天下百姓,小人若不前来,恐饮恨终身……”
话说到这,傻子也听出他在自荐了。
问题是想上进没人拦你,就不能私下说嘛?宝春冷汗连连,忽然想起以前有个同事,不小心窥探了老板的私生活就被整得很惨。
尼玛她现在窥见的可不止桃色花边啊,搞不好咔嚓一下脑袋没了……
这细狗书生肺活量挺足,说到激动处他潸然泪下,直白的可怕,宝春听的汗毛竖起,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他将四爷比喻成海底的珍珠,装在木匣子中的宝石,既要让皇上见其光芒,却不能令圣心猜忌。他说愿为四爷出谋划策,献出绵薄之力,说完自己都被感动了,抹了把脸上的眼泪,期待地看向四爷。
空气再次恢复一片死寂。
半晌,四爷抬起眼皮,将那本册子丢在他脚边,忽然笑了。
“戴先生志存高远,胤禛庙小恐容不下大佛,方才的言论等出了这个门,您不曾说过,胤禛也从未听过。苏培盛,送客。”
“四爷我……”戴铎脸色惨白还想再说什么,苏培盛连拉带拽将他轰出了门。
屋里没了人,宝春蹲下去捡地上的册子,头上阴影罩了过来,四爷的靴子停在视线里。
她抬头望去,脖子上就是一紧,从不知他力气这么大,直接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抵在墙上,像提了只小鸡。
“你既知道了,便不能再留你。”胤禛缓缓收紧手指,宝春拼命挣扎,脚尖却离了地。
她喘不上气,发不出声,濒死的恐惧铺天盖地袭来。
外面的天光慢慢模糊,黑暗降临,指尖的血液一点点冰凉,宝春以为自己要死了,心想死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胤禛却松了手。
她身子一软趴伏在地上大口喘着,下巴被他抬起。胤禛静静看向她,黑压压的眸子带着探寻,像要看进她灵魂深处,“你袖中藏有短刃,为何不用?”
“奴,奴才不敢叛主……”剧烈的咳嗽震的声带生疼,她尽量用眼神传达着真挚,“宝,宝春生是主子的人,死也是主子的鬼……”
“不敢叛主?”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睨着她好几秒,“你不敢叛的主是谁?”
宝春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这个奇葩问题,好在他终究没说什么,长腿一勾,在木凳子上坐下倒了杯茶慢慢喝着。
她甩了甩发晕的脑袋,站的远远的,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小命。
“过来。”
“……”她怯怯地走过去,不敢抬头。
那只白皙的手伸了过来,窒息的阴影感令她下意识想要往后缩,却被他轻松捏住。
“这会儿倒是知道怕了。”他若有似无轻哼一声。
宝春只觉脖子一凉,透明的药膏覆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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