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寄居

　　博涅斯接过花束下车，轻轻嗅了一下花朵，从赫梅的角度可以看到博涅斯白皙的鼻尖触碰到了娇嫩的花瓣。博涅斯笑着问赫梅怎么想到送花给自己，赫梅伸手捻了一下花瓣，说自己在河边遇到一个卖花小姑娘能言善道，自己就买了她的花。博涅斯没有再问怎么个能言善道法，而是对赫梅道了谢，赫梅反过来问他，是谢自己还是谢卖花的小姑娘。博涅斯于是说：“那就都谢，谢谢美丽的姑娘把花卖给你，再谢你把花送给我。”

　　然后两个人隔着一捧花一起笑了起来，路过的人闻声侧目，两人都是难得一见的英俊，五官都有些不近人情的清冷意味，笑起来倒是冲淡了这种感觉，好像久居神山的众神也会在繁花节和信众一起头戴簪花出行。两个腹中空空如也，笑够了想起来该吃晚餐了。

　　博涅斯抱着花，赫梅跟在身后，两人随意找了一家餐厅，店员以为两人是同性情侣将两人引入一个情侣卡座。博涅斯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觉得装饰风格莫名粉嫩。直到侍应开了一瓶Louis Jadot Les Amoureuses,ChambolleMusigny博涅斯终于感到了不对，酒是不错，但是这款“爱侣园”明显是特供给情侣的。博涅斯自觉尴尬得不行有点如坐针毡的意思，连着喝了几口杯中的酒想压一压心中的尴尬，但是一想到这红酒的名字更不舒服了，于是抬头看看对面的赫梅，赫梅倒是一副没有察觉的样子，仍然认真品尝眼前的牛排。博涅斯突然就不平衡了，盘算着怎么告诉赫梅，让他也一起尴尬，但是眼睛瞟到身边的花束，又心软了，心想算了算了，就让他好好吃个饭吧。

　　博涅斯正在心里夸赞自己善良大方的时候，赫梅突然问：“你来过巴斯吧。”博涅斯仔细想想：“我上次来是因为听说维多利亚艺术馆对外开放，我对出展的约翰·纳许还算有兴趣，上上次是因为亚贝教堂重建，我与奥利弗是好友，过来看看。”赫梅在心里默默回忆，维多利亚艺术馆1897年创立，1900年对外开放，至于亚贝教堂重建是十五六世纪的事情了……不由得有点哭笑不得。

　　“吃完饭去亚贝教堂散步怎么样？”博涅斯点点头，觉得这个提议不错。进入教堂之后博涅斯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仰着头对着几十块玻璃彩窗指指点点的。“怎么了？”博涅斯语气有点疑惑：“我记得这几十块玻璃画，有一块好像是我画的，但是时间太久了，我已经记不清是哪块了。”赫梅于是也仰着头帮他一起看，“第二块？”“不是……”“那块？”“哪块？哦……不是吧……”

　　最后快一个小时过去了，博涅斯也没有想起来哪块是他的手笔，但是数清了一共有56块彩色玻璃。

　　出了大教堂博涅斯有点沉默，他走在赫梅前面，双手插在裤兜里，这个样子显得人非常不端庄优雅，博涅斯一般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赫梅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丝难过和哀愁，博涅斯高高瘦瘦的身形莫名萧索起来。赫梅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是很明显眼下两人的关系并不支持他贸然刺探博涅斯的心理，所以只能靠自己体悟。

　　其实博涅斯也没有在想多复杂的事情，只是觉得，亚贝教堂的木门已经陈旧，他亲手描绘的图画再站到面前自己也认不出了，曾经主持教堂重修的好友奥利弗主教也已经去世将近四个世纪了……

　　哪怕他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思索，也不能清晰想起好友的样貌了。时间是永恒向前的，故人亡去，建筑老旧，记忆模糊，除了自己没有变化。博涅斯有时会觉得自己好像被时间遗忘了，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器皿，里面只有一个博涅斯，这个器皿常常寂静无声灰暗阴沉。

　　恍惚间他听见一句“普特尼桥到了”。他忍不住回头看向赫梅，赫梅好像永远都能从外面打破自己周身的套子再用新鲜的声与色填补空虚的空间，博涅斯微微眯起眼睛好像要把这个人看透。赫梅对于博涅斯是一个意外之曲，但是偏偏又有强烈的吸引，他和博涅斯有同样漫长的生命，博涅斯情不自禁会把赫梅当作“同类”，这是否意味着未来不知尽头的时光河不再需要他独自蹚过？是否意味着未来就算他忘记了某些记忆还有一个人能帮助他回忆？

　　博涅斯开始忍不住期待，这样的一个朋友，没办法让博涅斯不向往。他的目光错过赫梅的身体，看向雅芳河，他眼中的河水不断翻涌拓宽，赫梅突然朝着博涅斯眼神的方向歪了一下头。于是赫梅的面容重新占满博涅斯的眼眶，那双绿色的眼眸好像多情妩媚的雨后森林，带着令人沉醉的气息和无尽的温柔。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变得弯弯的，连着眼里的一汪碧色春水也起了波澜。

　　博涅斯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一句诗：我蹚得过白天黑夜岁月成河，蹚不过你明眸善睐笑眼成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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