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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林深见鹿
杀皇帝的滋味，妙极。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唐昭宗做到了，是他蒋崇德成就的。
那史书上白纸黑字，寥寥数语便是一朝兴衰。
不见昔日旅贲军，唯余破败金龙旗。
蒋崇德拔掉手臂上的断剑，吐了一大口血，他弯腰想要拾起掉落在血泊里的硕大冠珠，然而那从一国之君尸首上拾来的宝贝，如今碎得彻底。蒋崇德将一半成了碎片的玉珠扔掉，拂去手心里的粉尘，对一旁呆愣的黑白无常二人下令，“功力最高者已除，我且去疗伤，你二人在此协助田将军清缴逆党。”
黑白无常连忙拱手弯腰恭送阎君。
见人走远常宣灵、常昊灵对视一眼。他们未曾想到那孩子竟已有大星位之能，更没想到的是崇圣阎君居然已经进阶小天位，他们更不敢想的是，那天暗星居然就坐在那里眼看着他的师弟折在这里。
天空下起淅沥的雨，晕开了李星辰身下的血迹。
少女用颤抖的手持剑指向重重府兵，就那样单薄地如同小鹿般从正厅冲出闯入箭林护住了李星辰的尸身。他没跟她说过话，她没看过他的脸。她的在意、她的好奇、这半月积攒的点滴好感，他大概全然不知吧。
可就在刚刚，这少年护卫越战越勇，半步未退，浴血搏杀的模样，让少女眼中含了泪。只一招，只差一招而已，死得就该是那阎君，而不是……杨心雨跌跌撞撞地把人架起，他流了好多血，所以那么轻，轻得只要她肯扔掉剑就能够带他回去。
杨心雨听到身后弓弦绷紧，她没理，一步步挪着，或许今日他们也都会死，但只有背上的这个少年，她不想看他躺在雨里。
田丰年手一挥拦下了攻击。
常昊灵冷声问道：“这是何意？”
田丰年沉声道：“无常，若不是阎君出手，你在那少年手下又能走过几个回合。”
常昊灵冷笑道：“你这会儿倒是有仁义心，那边那堆尸首怎么想可就不知道了。”
田丰年并没有被常昊灵的话激到，他们淋着雨又等了片刻，有传令官跑进来对田丰年耳语。
听罢，田丰年上前几步高声道：“杨侍郎，赵大人有令，只要你束手就擒，其余人等无性命之忧。”
“爹爹……”跪坐在地上抱着李星辰的杨心雨伸出手扯住了杨青庭的袍角。
“雨儿，你好好的。丘兄，小女，拜托了。”杨青庭低声说着，抬步向着府兵走去，临近门口马骥道又拦了一程。
“马壮士……”
“杨大人，我还能打。”
“马壮士，没有意义了。”杨青庭叹道。
马骥道还想说些什么，但李仙人跟了上来，错身时还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物件，这让马骥道不敢妄动生怕被门外的人看出端倪。
“杨大人，我与你同去。”李仙人施施然道，杨青庭原想推脱，但看到李仙人那温润沉静的面容竟什么话也说不出了。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府兵的包围，田丰年倒也没有为难，吩咐其余人围好镖局不要走脱一个叛党后押着两人以及重伤不能动的伏虎寨二当家前往府衙。
府兵退出院子后杨心雨带人四处收集食物、药品、衣物，组织着给伤员包扎，为停了一院的逝者整理遗容。
杨心雨站在少年的尸身前，面具仍覆在这小护卫脸上，杨心雨替少年擦干净指缝间的血，叹息道：“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许是叫阿辰，我听那李仙人这么唤他。”丘延翰走过来点燃了一旁的石灯，那光亮给杨心雨脸上增添了些许血色。
“阿辰……”杨心雨轻唤道，鼻子一酸，蹲在原地闷声哭起来。
过来找人的马骥道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丘延翰上前解了围，“马壮士，你还有伤在身，可是有事？“
马骥道看了看丘延翰，又看了看杨心雨，直言道：“有一事想不通，先前那李仙人塞给我这个，但这怎么看都只是一块普通石头。我是个粗人，想问问道长，可是有什么寓意？”
马骥道张开手掌，一块儿半球状但颇有棱角的青色小石头躺在他的手心里。
“这……”丘延翰抬手取过就着一旁的灯光仔细翻看，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他把石头还了回去，转动着手中的拂尘仔细思索。
杨心雨走过来，带着浓重的鼻音道:\"若石头无恙，那便是石头或是给石头这个动作本身蕴含信息。又或者……那李仙人只是用这种方式阻止你。“
马骥道又看了石头，气极猛地将石头扔了出去。
突然间凭空传来空灵的铃音，石头落地化作一小片裹着绿叶的淡黄色烟雾，伴随着一声怪异的笑，一个巴掌大的奇怪生物戴着同少年护卫一样的叶子面具漂浮在空中。那生物看上去像个泥娃娃，有手有脚却小得可以。此时靠拽着上有旋转叶片的树枝绕着三人飞来飞去。
“这是……”马骥道瞪大了眼睛，“这居然是真的存在的吗？”
“马壮士，你识得此物？”
“我只在黔灵派藏书里看见过，此物名为克洛格，是一种森林精怪，性善顽皮，喜欢出题与人类玩捉迷藏游戏，如果找到会奉上一种类似银杏果的果实，可入药，服之可得美梦，有的人还能在梦里看到些许未来。传言黔灵峰上有，但我在山上那会儿没听过有谁真的见到过。“
“见未来？难不成这才是李仙人的用意？“丘延翰皱起眉头。
”可是要怎么它才肯给果子？“杨心雨三人互相看了看。
马骥道挠挠头，“这，书上没说……抓住试试？”
一阵鸡飞狗跳，那克洛格灵活得很，还能动的人都卷了进来竟仍没能抓住它。
众人累得坐了一地。
马骥道摇着手，吭哧吭哧喘气，”算了算了，精怪，不是硬抓得到的。“
见众人不再追，那克洛格竟还有些不乐意，它飞近些似是刻意勾引，见仍没人理它，有些失望地垂下小脑袋，晃晃悠悠飞到李星辰的身上落了下来。然后就在少年胸口处不住地蹦跳，似乎是想叫少年起来。
”你是认识他吗？他，不会醒了。“杨心雨缓步走近低声道。
克洛格似乎是听懂了，它不再蹦跳，看了看杨心雨，又看了看李星辰。接着小手指了指李星辰脸上的面具，又指了指自己的，一通比划，加上听不懂的唧唧声，倒也清晰明了地传递了让杨心雨帮忙摘掉面具的意思。
杨心雨犹豫了下，还是取下了那个叶子面具。
杨心雨捂住嘴将吃惊咽了回去，面具下是一张裹满绷带残破不堪的脸，伤疤叠着伤疤，仿佛有人将其碾碎又一块块拼起。
李星辰露在外面的皮肤一片惨白。
克洛格唧唧了两声，然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两支小沙锤，咿咿呀呀原地转圈跳了段舞，只见小精怪头顶迸发出橙光色的光芒，待光散去，它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金色果实举在手里，接着纵身一跳塞进李星辰口中。
异象很快发生了。
李星辰周身泛起淡淡的银光，一些类似气泡的东西从他的身体里钻出来，散散地飘在空中，其中浮光掠影，浮现着一个个场景，一张张人脸。
杨心雨站起一个个查看下去，那些泡泡里竟不是梦，而是属于少年的近几日的记忆。
杨心雨在其中看见了笑盈盈的自己，看见了跟袁禄畅饮的父亲，看见了几乎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脸，那般生动，或面露愁苦，或黯然萧瑟，或悠闲惬意，或开怀大笑。
原来在他人眼中，自己是这个样子。
杨心雨望向李星辰那面目全非的面庞，回想过去半月，这少年不言语只做事，没有什么存在感，也让人看不透想什么，但凡有危险他却总是冲在最前的。
克洛格叫了几声，又开始比划，众人围上来在漫天的记忆里寻找它描述的那个会飞的东西。
过了片刻只听见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惊叹道:“好亮的扑棱蛾子，正好给我儿子玩玩。”
丘延翰动作够快赶在落魄道爷碰触到气泡前捉住了他的手，但没想到这刺激到了疯癫老道，竟是不分青红皂白与丘延翰动起手来。
那疯道士虽无章法，动作却极快，丘延翰只得来得及用内力将气泡推远，便被缠得脱不开身，这一交手，感觉是越来越熟悉，丘延翰想着去拨开道士的乱发，却被一脚在胸口踢个正着倒飞出去。
马骥道接住丘延翰，喝了一声，顶替了位置。
丘延翰连忙提醒道:“别伤到他！”话音未落，马骥道也被踢了回来。
丘延翰冲杨心雨指道:“在那个泡里有只发光的蝴蝶！”
杨心雨连忙去寻，只是动作带起气流，泡泡四散飞舞，若是碰碎又会多出一个。
眼看着对面那疯老道快过自己，杨心雨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克洛格冲着那个藏有蝴蝶的泡泡扔过去。
小精怪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径直穿透了泡泡，紧紧抱着发光蝴蝶砸中了疯老道的面门。
疯老道打了个酒嗝，朝后一仰，晕死过去。
杨心雨托起晕乎乎的克洛格，走过逐渐消散的气泡回到李星辰身边。
克洛格松开手，那翅尖莹绿色的发光蝴蝶扑闪着翅膀隐入李星辰的额头，强光散去后李星辰的皮肤恢复了血色，胸口又有了起伏，没多久便缓缓张开眼睛。
李星辰被围在自己上方的几张脸吓了一跳。
杨心雨扑抱住他一时间又哭又笑。
李星辰迟疑地拍了拍少女的脊背，示意将自己放开。他吃力地站起身，身体僵硬仍需搀扶。
“李仙人跟杨大人呢？”李星辰问道。
一时间没人回他。
“你会说话啊……”少女叹了一声，接着黯然道:“李仙人跟我爹爹被赵崇的人带走了。李仙人只留下了这个。”
杨心雨将半打瞌睡的克洛格递到李星辰面前。
李星辰接过戳了戳克洛格，克洛格揉揉眼睛，接着开心地跳了起来，掏出能飞的小树枝围着李星辰转圈。
李星辰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难得呀，你居然愿意出门儿。”
克洛格在李星辰肩膀上坐下来叽叽喳喳说了一通抱怨外加敲诈勒索，惹得李星辰笑出声，他用指头揉了揉克洛格的小脑袋，“谢谢你啦。当然，吃什么都行，我请。”
一旁的杨心雨看呆了，好半天才被李星辰打的响指唤回心神。
众人此时已散开，该休息的休息，该疗伤的疗伤，剩下已然成了主心骨的几人围着桌台商讨对策。
“杨姑娘，丘道长，诸位，救命之恩我在这里谢过了。”李星辰郑重地拜了一下，倒让在场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有些不好意思。
丘延翰来到李星辰面前回了一礼，“小兄弟，该是我们谢你，若不是你重伤那阎君，今日不知还要死多少人。”
李星辰单刀直入道：“诸位，当务之急是先撤出城去再做打算。玄冥教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今日之事怕是通文馆错过了，否则定也会横插一脚。”
丘延翰问道：“正是如此，但，你待如何做？先前我们已经四处查探过，府兵与玄冥教的人虽撤走大半，但重要路口皆具有把手，这黔州城又行了宵禁，想出去难之又难。”
李星辰想了想，转向杨心雨问道：“杨姑娘，你那可有城中地图？”
“刚搜到一张，在这里。”杨心雨将地图摊在桌面上。
李星辰看了看，那地图粗略圈画了城中街巷、房屋，他找到镖局所在处，以手为尺丈量演算了下，摇摇头道：“不行，这图信息缺太多了。”
杨心雨盯着李星辰沉思的侧脸看了会儿，捏了下拳头才说道：“你圈画下范围，其余，交给我。”
李星辰回望了一眼，以镖局为中心经闹市与府衙、城门连线比划了一个四边形，接着让开位置坐到一旁。
杨心雨将先前散乱的头发扎高，索要纸墨，紧盯着地图，眼珠不住扫视，又闭眼回忆，方才抬头道：“我需要三炷香时间，但还需诸位配合。”
“但凭吩咐！”众人回道。
李星辰喝了口热茶，将面具戴回脸上，抚摸着肩头熟睡的克洛格之余，藏下了嘴角那抹尽在掌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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