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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下长乐(一)
元延十七年九月乙亥。
“这便是……那位彦渊先生常住的地方?”张轶面色古怪地看了看前方楼阁,侧头问道。
“可是,可是这里就是昭行街最南侧啊!”霍宪嘴角有些抽搐,他甚至怀疑是他父母口误,亦或是自己记岔。
张轶霍宪二人皆是首次来东城,因此探寻了整整一天,才终于自行摸索到了昭行街上。他们不是没有尝试过向路人问询,可路人听得他们要来昭行街,普遍只作两种反应:一是撇了撇嘴,不屑地斜目睨视张轶霍宪身上沾满黑灰的衣物:“就你们俩?”便再不理睬。二是瞪大了眼睛,好像他俩做了什么人神共诛之事:“不知!”随后摇头叹息而去,“唉,真是世风日下啊……”
当张轶霍宪抵达昭行街后,才终于理解了路人们的反应。二人由北刚入此街,便觉一阵馥郁的芬芳香风扑面而来。街道两侧皆是高大的亭台楼阁,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尽头。张轶霍宪一路向南,但见沿途左右两侧的琼楼玉宇皆各具特色:装潢或是金碧辉煌,或是清新秀丽;薰香或是清悠袅袅,或是醇厚馥烈。二楼的各式各样的雕梁画栋内,正隐隐传来各类乐器的响奏与女子的歌唱,其上还挂着各种艺术字形的牌匾:云良阁、贵华楼、听泉轩、莳芳馆、潇湘院……
张轶霍宪二人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到达了昭行街的最南方。眼前的楼阁依水而建,似乎比他们沿途所见的任何一座都更富丽堂皇,给人以雍容华贵之感。牌匾上隽永的大字更是揭露了这间楼阁的地位--正是天下第一青楼,长乐坊。
张轶仰望着这块牌匾,神情复杂。她的娘亲当年便是长乐坊的花魁,被时人称之为夏央四大家之首。可是谁曾想……
“姊姊,我们去问问那边的人。”霍宪的话打断了张轶纷飞的思绪,她顺着霍宪手指的地方看去,长乐坊南边不远处,一名年老的掌墨正指挥着十余名工匠,营建着巨大的戏台。
张轶霍宪走上前去,询问掌墨如何才能进入长乐坊。那掌墨愣了愣,爽朗地笑笑:“若搁许久以前,你俩小娃娃或许还能混进去。现下怕是已不行了,坊主十来年前立了规矩,叫化子与穷书生不得入内。”
穷书生?张轶似乎心有所感,低头不语。霍宪正欲辩解他与张轶并非乞丐,不过但当他注意到他二人沾满黑灰的衣物时,便讪讪地放弃了。
张轶霍宪向掌墨道谢后,张轶便拉着霍宪直往昭行街外的桥上走去。
“怎么?”霍宪有些迷惑。
张轶抛了拋从燕兵那取来的钱袋:“当然是去换衣物。被人认成叫化子倒也不打紧,若是认出我们是从西城逃过来的才是真要糟糕。”
张轶霍宪在夏央东城中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一家成衣铺。那老板见两小叫化子入内,本正欲怒喝,但见张轶将那沉甸甸的钱袋掷在桌上后,顿时满脸堆笑,将店辅中所有上好的布料丝织全都拿出任二人挑选。待张轶霍宪换好衣裳,已近宵禁之时,幸而附近便有一间客栈。
张轶霍宪行至客栈门口,便听到悠扬的琴声从屋内传来。踏入其中,厅中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只见台上有一玉软花香的女子,她带着面纱,肩膀单薄,给人以柔弱之感。她轻轻抚琴,琴声似是将玉珠洒入山泉般清越。
在场观众无不听得如痴如醉,唯独张轶却蹙起蛾眉。她是第一次与这抚琴的女子见面,却感到琴声熟悉至极,仿若在何处听过。就在张轶低头沉吟的时候,演奏结束了。众人的叫好声中,抚琴女躬身行礼,一个掌柜打扮的人走上台去,笑容满面:“施大家,您看宵禁到了,不如今晚就住咱这?”
抚琴女又是恭敬一礼:“有劳钱掌柜。”便随他走上楼去。
半夜,客房中张轶正与霍宪商议着明日是先去寻宁永街的蒙面女子,还是继续去长乐坊找那彦渊先生,隔壁忽然传来撞墙之声。两人一惊,忙将蜡烛熄灭,紧接着又听到了几声闷哼。张轶霍宪心下惊疑,便蹑足出了房门,悄悄靠近隔壁窗口。此时明月被乌云遮住,楼道没有一点光亮。张轶用手指甲沾了点唾沫,在窗纸上刺了条缝,便往里瞧。
里头地上已躺了五六人,余下四人正以三攻一,缠斗在了一起。张轶定睛一看,那独斗之人正是之前楼下的抚琴女子。此时抚琴女丝毫不似之前那般温文腼腆,只见她双手各持一把匕首,在皓腕灵巧的翻转下舞成一团银茫,以一敌三还隐隐占着上风。在兔起鹘落之间,抚琴女又连封两人咽喉。因皆是一剑封喉,那二人临死之前甚至连惨叫声都发不出,只有低沉的闷哼。
余下那汉子见难以抵挡,招架之间,便压着嗓子说:“不知施大家竟有如此高强的武艺,小人好歹也是宁陵商……”他声音极低,性命攸关之际似乎仍极怕他人发现什么。
还未等他说完,抚琴女便冷然道:“杀得便是你宁陵商会。”她将一匕首掷出,自己则双手共持一匕首欺身靠去。那汉子避过飞来的匕首时身形已曲,抵不住抚琴女这记杀招,那匕首透过他的咽喉,直将他钉在墙上。只见抚琴女低下身来,在那汉子尸体上搜寻着什么。
张轶看着抚琴女虽狠辣至极却仍带娴静灵动的招式,心念一闪:这与娘亲教给我的“琉璃舞”怎恁地相似?霍宪也正暗叹此女功夫真是了得,两人皆没有留意到身后明月已从乌云中露出。清冽的月光洒落楼道,又从窗纸的小洞进入,原本昏暗的房间中陡然出现一束光亮,等张轶霍宪忙去遮掩时,已是迟了。
只见那抚琴女瞬间向张轶霍宪所在窗口袭来,低声喝道:“何人?”寒光一闪,窗纸便被割开,匕首直刺二人。张轶霍宪各向两侧闪开,霍宪拔出了从燕兵那得来的腰刀,颇为吃力地架住抚琴女的匕首,心中暗暗叫苦:我怎挡得住她接下来的招式?得让姊姊快走才是。便暗运内劲,准备迎接抚琴女的狂攻。
谁知抚琴女惊咦一声,竟垂下了手中匕首,低声问:“汝等究竟是何人?怎会使我雒门心法?”
张轶听她语气和缓下来,便轻声道:“这不是说话的地儿,这位姊姊,我们先进屋再说。”张轶知以这抚琴女武功之深,若真起了杀心,她与霍宪决无逃脱之理,不如先与其入室以表诚意。
抚琴女点了点头,以手示意让张轶霍宪先入屋。张轶心中正暗骂她谨慎如鼠,却在月光下看到抚琴女的胸脯不住起伏,贴着腰的衣袖上已流满鲜血。
电光火石之间,张轶心中念头急转,杀心已起,可又想知道她的招式为何与琉璃舞如此相似。正犹豫之际,却见霍宪已走入屋中。无奈之下,张轶只得跟随入内。
霍宪方才正与抚琴女交过手,对她的武功认知远比旁观的张轶清楚--那决非他二人可以战胜。见事有转机又是姊姊之命,自是老实听从。
三人入得屋内,那抚琴女坐在周围满是尸骸的椅上,手中匕首并末放下:“说罢,那功法从何处习来?”
霍宪正欲开口,张轶却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不知这位姊姊可识得此舞?”说罢便摆了个起手势,曼舞起来。
只见张轶在满地的尸骸与鲜血上踏来舞去,却依旧面不改色。她那原本雪白的裙摆上沾上点点红梅般的血迹,仿如一只血蝶翩翩起舞于罂粟花丛,呈现出诡异的妖艳之美。
一舞未罢,却见那抚琴女放下手中匕首,桃花眼中已满是泪水:“此舞师父只教过两人,你是,你是师姊的女儿?”她凑上前来,托住张轶的俏脸,“你与师姊长得如此相像……我真糊涂,竟没认出,咳咳……”她此时心神激荡,忘记运功压制自己身上伤势,竟咳出血来。
张轶虽也心中欢喜,但同时却暗自疑惑:为何娘亲从未和我提起她竟还有师父师妹?不过见得抚琴女咳血,已不及细想,忙查看她腰上的伤势:是一个约四指宽的较深口子,正向外汩汩地流淌鲜血,甚至能隐约看到脏器。张轶霍宪皆大吃一惊,之前见她还生龙活虎,万没料到她伤得竟如此之重。却不想之前抚琴女方才全凭运作身上功法强压伤势,此时乍见故人之女,心神激荡,乱了内劲,已自支撑不住。
霍宪忙将手虚按在那伤口上,以内劲替她止血。虽然霍宪功力不足,但二人功法同门同宗,疗起伤倒是事半功倍,抚琴女紧蹙的柳眉也稍展开了些。期间张轶以眼神询问,霍宪却是摇了摇头。
见伤口血已稍止,张轶霍宪便欲负她出门寻医,谁知抚琴女却摆手阻止了他们:“不可,你们替我将此物送到长乐坊去,”她将一个小巧精致的器皿递给张轶,“长乐坊西南方有一暗门,敲门三长三短便会有人来开。”
张轶担忧的看着那可怖的伤口:“姊姊你别说话,我现在就带你去长乐坊。”
抚琴女浅笑,脸色愈发苍白:“不行的,我是长乐坊的花魁,若是被外边巡夜的官兵看见我这幅模样,定会坏了师父的大计。让我留在这儿罢。”
“那怎么行!我绝不会!”张轶难得地激动起来,紧握住抚琴女的手。
“你与我那,我那傻师姊一模一样,善良得可爱,”抚琴女温柔地刮了刮张轶的鼻子,此时她言语已断断续续,“告诉,告诉,师父,施诗很感激她,死也情愿,让她,不要,不要伤心……”话音未落,施诗的手已然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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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
《夏志?施少府列传》:“少府诗者,淮国人也,姓施氏。少时淮国略卖之风猖獗,诗为歹人所略,卖与夏央人家为婢。幸长乐坊坊主薇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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