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序曲

　　修理店的地下仓库，在崧的冷眼注视中，昀打了张白条，签完字，昀往躺椅上一靠，“给我装上，我验验货。”

　　“屁事真多。”崧拧下昀胸口前的螺丝，看着里面的电路乱线，皱起眉头，声音不悦，“怎么混成这样了？这垃圾货也用。”

　　“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活该。”崧冷声道，三下五除二替换好动力模块，拍拍他的肩膀，“站起来试试，别说我拿假货骗你。”

　　昀起身，蹦跳两下，感受到体内久违的澎湃能量，不由闭上眼，呻吟一声。他很快就睁开眼，看向坐在一旁的崧，伸出手，极其认真的说，“大哥，再相信我最后一次吧。”

　　“我不会参加一个必输的计划。”崧摇摇头。

　　“有希望的。”昀劝道，“星也想见见你。”

　　“三年前我们有那么好的义体，那么多人，都如此不堪一击。”崧冷笑一声，“现在你连一个动力模块都得求人，拿什么赢？”

　　“上次星不在。”

　　“她一个人能做什么？内城稍微放出几个入住名额，外城人就挤破了脑袋。现在内城有多少和她一样的天才？三千？”崧嗤笑一声，“那群天才临走前都说会努力改变外城。结果呢？外城变得更穷了，他们更了解外城，也就更会压榨。”

　　“星比他们都要天才。”

　　“她一人能对抗三千人？”崧无力叹息道，“正面是永远赢不了的。”

　　“打不过就加入。”昀说，“作为黑潮本来的继承人，我才是最了解外城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更知道哪里有油水。”

　　“你想做什么？”崧眯着眼盯着他，“要让我知道你做什么坏事，我当大哥的，会替老爹教训你的。”

　　“知道了，敬爱的大哥。”昀神秘一笑，闭口不提，转而摸摸崧坚硬精密的手臂，赞叹道，“大哥，你右手上的武器是什么？看着比三年前更酷。”

　　昀最了解崧，知道他最经不起夸耀，他一说问，崧果然得意的不行。几句客套后，昀问，“能拆下给我看看吗？你是最了解我的，我这人见到精密的机械就走不动道。”

　　“可以。”崧得意地拆下右手。昀研究一会儿，期待的说，“真厉害，巧夺天工，谁制作的？我可以装上试试吗？”

　　“当然是我制作的，你小子虽然在机械上天赋异鼎，但离你哥我还差的远。”崧飘飘然道，“你装吧。”

　　崧的右臂是纯机械的。昀拆解开，把最关键的外骨骼武器装在自己右手，他活动几下右臂，站起身来，用右臂诺大的枪口指着崧的头。

　　“还好我这枪走不了火，不然我非得揍你小子。”崧笑着想拍拍他，昀却躲开，崧皱着粗眉问，“玩什么呢？”

　　“对不起。”昀一动不动。

　　“你！”崧一下明白过来。

　　“黑潮解散后，很多产业被你继承了，可不止是这个修理铺。”

　　“你怀疑我？”崧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我怎么会怀疑你。你是最忠诚的战士，但不是对我，你是我的大哥，从来是你在管我。”昀右臂的枪口旋转，冒出白烟，“做个选择吧。第一条路，产业你继续管理，钱都给我。”

　　“第二条路，死。”

　　“给你让你复仇？你知道你的对手是什么吗！那些是老爹唯一留下的东西，我不会让你毁掉的，除非你杀死我。”崧左手因愤怒而颤抖轰鸣，咬着牙说，“有本事你就开枪，我亲爱的弟弟。”

　　“你以为我不敢？”昀右臂枪口白烟变得更为剧烈。

　　“你当然敢，你什么都敢！你敢让所有人陪着你送死，陪着你疯狂，多死我一个也不算什么。”崧身后的金红色脊骨浅浅发光，左手的轰鸣声愈响，化成一道金光，朝昀的右手轰去。

　　“但我不允许！不允许你这个弟弟再胡闹！我要替老爹好好管教你！”

　　在崧的判断中，昀虽换了动力模块和右手，但身体还是太孱弱。自己这拳会狠狠砸向昀的右手，他下盘抗拒不了这股力量，绝对会摔倒，然后自己再用改造过的双腿一个虎跃欺身而上，定能拿下他。至于这样会对昀右臂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那也没办法，就当作大哥对弟弟叛逆行为的管教！

　　还是太年轻了，弟弟。崧自信满满地轰出这拳头，当轨迹行至一半，他眼中的金光大盛。为什么！为什么轨道会偏移！如果打歪，既失先机，又露破绽，昀这样的战斗大师岂能放过如此机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不，不该想这个！现在该想下一步如何反击！昀不会对自己下死手，他那身破装备，应该还有机会！

　　轰！

　　两米多的身体被粗大的金光轰到墙上，金红色的外脊骨碎成几块，奄奄一息。庞大的躯体随呼吸微微起伏着，仿佛被潮水打上岸边的巨鲸。昀走上前，从他怀中摸索一阵儿，掏出几张卡，“密码？”

　　真果决，长大了，不像以前。崧眼中的金光黯然地闪烁，许久才发出沙哑的声音。“你的生日。”

　　昀的身影微微一顿。

　　“那场战斗输了，我们一点还手之力没有，赢不了的。”崧气息微弱，他颤抖地抬起手，拉住昀的衣角，“不要让仇恨蒙蔽你的双眼，把你拖下深渊，你拿着这些钱，好好过日子。”

　　昀脚步一滞，回头俯视崧。崧原本身形矮小，但他年长自己几岁，自己长个子的时候，他就已经改造过了，身形宽阔，战斗时也极少被击倒，所以昀从未俯视过他，这样看他还是第一次。昀发现这样的视角下，崧失去了往日的骄傲和挺拔，像只沉暮的老狮。

　　“你不恨我？”昀声音颤抖。

　　“以前恨过。但后来一想，你是我的弟弟，大哥怎么能恨弟弟呢？”崧眼中金光越发暗淡，他向来嗓门大，或许是虚弱的缘故，声音是往日从没有过的温柔。“你拿着这些钱，好好过日子，这世界太坏，但你小子要好好活着，这也是老爹所盼望的，老爹早就明白外城没希望了。”

　　昀沉默。他的脸在阴影处剧烈扭曲，仿佛多种不知名力量在上面撞击冲突。

　　崧的意识渐渐混沌，他迷迷糊糊地看到角落阴影处，站起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娇小身影，她披着黑色斗篷，斗篷下隐约能看到闪亮的银色纹路。难道是星？对，一定是星。一般人哪能入侵他的脑机。他恍然，我说我怎么会打歪，我这辈子都没打歪过。想到这点，他嘴角扬起骄傲。眼中的金光渐渐暗淡，最终熄灭了。

　　澄走来，拆卸下崧的头，放入早已准备好的营养仓中，维持其活性。随后蹲下，擦拭昀满脸的泪，那泪不止息，擦不干净，澄也就不擦了，她轻声问，“值得吗？”

　　“必要的牺牲。”昀沙哑地说。

　　“谁都能牺牲？”澄继续问。

　　“谁都能牺牲。”

　　“包括我？”澄问。

　　“包括我。”昀答。

　　崧的身体几乎全是机械，只需要简单的处理，昀很快清理好现场。按下营养仓的按钮，两只细小的机械手臂立刻撑开崧的眼皮。虹膜认证。昀用崧的身份卡，解散了名下几乎所有产业的员工，工厂换成机器人，销售业申请了自动售货服务。

　　“租借机器人更便宜，自动售货服务更便宜。但他认为这都是内城的产业，他一分钱不想给内城。他对外城人很慷慨，开的工资很高。”
　　“这样不好吗？”澄问。

　　“这是反商业原则的，外城也没几个人愿意这样干，而且我现在很需要钱。”

　　“你决定。”澄不知何时瘫躺到了地上。

　　“还有多少电？”

　　“百分之五。”

　　“马上给你换好的动力源。”昀看着眼前显示屏上的物资清单，深深吐出一口气，“收获还是很大的。”

　　昀抬手擦去阻挡视线的泪水，抱起澄，走出仓库，把她平放在崧汽车的后座。崧酷爱机械，把车改造很狂野，性能极高，就是坐着没那么舒服。但两人也没心情在乎这些。

　　“做的不错。”昀坐下，点燃发动机，车缓缓启动。

　　“只是入侵干扰一下而已，并不难。”

　　昀这些日子一直在强调这件事情的必要性，但澄觉得，不像在给她分析利弊，反倒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澄轻声说，“不像你，我不用做什么心理建设。”

　　“看来失忆也算是一件好事。”

　　“我是澄，不是星。我无所谓的。”澄躺在后座，除了车顶只能看到窗外，她看见车从明亮的地下仓库驶出，进入夹杂下水道气味的昏暗街道。

　　街道嘈杂。车窗外掠过一片片光影，澄听到一个个场景中的争吵，打斗，枪声，抱怨，哭喊，咒骂。

　　澄心底琢磨。所谓外城，大概就是无数形状不同的画面聚集而成，存在于充满悲惨和缺少希望之间的世界。窗外的声音便昭示了这样的事实。

　　可外城也同时存在像昀的眼神那样闪耀的光影。这两者竟然可以同时存在于一个世界吗？对世界知之甚少的澄对这份事实深感离奇。

　　几个转弯后，车开到了东南大路上。那是一条笔直宽阔的路，只有两个方向，一个通往灯火通明的内城，一个通往黑暗寂寥的郊外。昀开着车笔直前行，映在周身的光渐渐暗淡，他最终失去了轮廓，没入浓稠的黑夜。

　　不知为何，两行泪从澄眼角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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