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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间
大河县,县衙后堂,姚青见点灯看着文书。
桐山地动没有伤亡,被困山顶的几户人家也全须全尾救了下来;
平河堤坝出现裂纹,雨季来临前要抓紧修补;
大河县一年两收,春季冰雪消融后也该筹划播种事宜;
……
“大人,李大夫的学徒遣人来信,说是杨柳镇的疫病暂时控住了,不过病由还未查清。”
张佼本不该在大人全神贯注时打扰,但现在亥时已末,大人应该休息了。
“控住了便好。”姚青见合上文书,轻轻揉了揉眉心。“仲美,你去休息吧。”
张佼答了“是”便退下,他知道大人不会再久坐。
姚青见随手正了正桌面文书,余光瞥见那份发出不久的“寻人启事”。上面只有一张画像,连那人姓甚名谁都没有。
“莫不是什么山间精怪?”她低声自语,语气中的笑意消散在料峭的夜风里。
次日,姚青见一早就去平河看堤坝的状况,裂痕不算严重。只是即将到农忙时期,河工人手势必会有些欠缺。
张佼提议征集民间人士,到时得钱或抵粮税均可,家中有四五子的可以做到两头兼顾。
“再问赵守备借点人。”姚青见道。
赵守备手底下那么多人,不用白不用嘛。
张佼十分同情赵守备,大人问他借人借物向来有借无还。
不过赵守备念及姚家殷实,来日多半有仰仗,所以出借一直都十分痛快。
两人又顺着平河看了看周遭环境,临近正午才往城中赶。
姚青见出行不喜欢带人,自己拍马就走了。回来刚到城门口,守卫远远地就开始行礼,她曳马急停,把缰绳交给了守卫。
正午时分百姓回家用饭,街上本该行人稀少,今日却有些不一样——姚青见刚进城门就感受到异于平日的热闹。
她正奇怪呢,城墙根底下突然窜出个小乞丐跑到她面前兴奋地说:“大人,杜三又欺负人啦!”
这个小乞丐是大河县消息最灵通的人,每天领着一帮小孩穿得脏兮兮的走街串巷,晌午再被娘亲揪着耳朵拎回家。
姚青见从前问他为什么喜欢当乞丐,小乞丐一脸骄傲地说话本里写了乞丐都是大侠!
小大侠提着破瓢烂碗叮铃桄榔地在前面给姚青见引路。因为这小孩一向快乐无比,姚青见也没察觉明知杜元琛欺负人小大侠还这么开心有什么问题。
越往前走,吵闹的人声越是响亮。
小大侠一边跑一边大喊“姚大人来啦!姚大人来啦!”,可惜他的声音立刻就被喧闹淹没。
姚青见看着眼前一堆令人头大的凑热闹居民,只得扒开人群往里挤进去。
挤着挤着周围的人终于认清此人是他们的父母官大人,又纷纷振臂高呼:
“姚大人来了!”
“前面的都让让!”
“你小子怎么没有眼力见啊!”
“别挤啊,谁挤我!哦哦,大人啊,您请您请。”
“大人这里太危险了,我前来保护您!”
“前来什么前来,别挤过来了,这么烦人呢。”
……
终于,姚大人靠自己挤到了杜元琛面前,前一瞬还凶神恶煞的卖粮大户看见来人后发冠都耷拉了下来。
周围逐渐安静,姚青见平静地看了杜元琛一眼,又低头看见套着麻袋蹲在人群中间的两个人。
杜元琛心虚地挠挠头:“大人,我没——”
姚青见蹲下,把地上两人中矮小些的那个头上的麻袋取了。也是个小乞丐,姚青见知道他,小大侠的朋友
第二个,姚青见取下麻袋时颇为意外地愣住了。
怎么是他?
寻人启事上的画像赫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头上还挂着片菜叶。
“大人。”荀楚看见她后浅笑着喊了一声,不知为何更让人生出此人蒙受了天大的委屈之感。
坐在荀楚旁边头上也挂着菜叶的小乞丐滴溜着大眼睛左看右看,不敢说话。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方才还和杜三爷差点打起来的大哥哥,突然往他脑袋上捡了片菜叶自己顶着,还要跟他一起挤麻袋。
隐藏在人群里的褚良抬头望天,他感觉主子被夺舍了。
这就是被灌迷魂汤的人吗?好可怕。
“杜元琛,跟本官回县衙。”
姚青见看着荀楚,没说什么,只是像以往一样先把杜元琛带回去审审。
杜元琛着急解释:“大人,我这次是清白的,这小孩从树上掉下来把我的手都砸折了!”
他扭肩把自己无力垂吊的左手伸过去给姚青见看。
“还有这个臭小子,我根本没碰他啊大人!他是装的!!”杜元琛冤得差点要自己接好断手把荀楚拉起来理论理论,“不能因为我是恶霸就当他是好人吧。”
杜元琛嘀嘀咕咕,但姚青见也听了个分明。此人倒是毫不介意自己恶霸的名讳。
荀楚扶起小孩,他身量修长仪表堂堂,只是头上仍然顶着那片醒目的菜叶。
“恶霸口中还能有实话?”荀楚面不改色,火上浇油。
“你——!”杜元琛气得不轻,这小子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看着眼熟得很,自己早晚收拾他。
“够了,都跟本官回县衙。此处围观者即刻散去,不得逗留。”姚青见喝令。
外围等候的守卫听命开始疏散百姓,拥堵的人群这才挤挤攘攘地从这处狭窄的小巷离开。
姚青见负手往县衙走,后面跟着大大小小一连串的闹事人士。
褚良靠近他主子小声说:“主子,我不太懂你。”
他主子一脸风轻云淡地回答:“入乡随俗而已。”
啊?这是入的哪门乡,随的哪门俗啊!
几人来到县衙,姚大人明察秋毫,理清了堂下闹事者鸡毛蒜皮的纠纷。
小乞丐爬树摘枇杷叶给母亲熬药,结果树枝断了,小乞丐恰巧砸中路过的杜元琛。杜元琛疼痛之际,怒把小乞丐大揍一顿。
“这一幕被路过的荀楚看见,他路见不平上前制止,于是你把他一起揍了。”姚青见总结。
杜元琛一边听一边点头,点着点着顿觉不对:“诶诶诶,不对,我没揍这臭小子,是这臭小子把我给揍了!”
姚青见:“……”
杜元琛:“我的手本来只折了一节,这臭小子把我整只手都卸了。”
姚青见看向荀楚,“可有此事?”
荀楚:“打人打脱臼了吧。”
杜元琛:“?”
怎么会有这种胡说八道不眨眼的厚脸皮!
“大人,您不会宁愿相信一个外乡人都不相信小民吧!”杜元琛声泪俱下。
等等——外乡人?
庙会那天的神仙娘娘和被抢走的绚烂烟花登时穿过杜元琛的脑袋,那天那个人和眼前这个人面容逐渐重合。
“原来是你!”杜元琛终于想起这人是谁,旧账未平新仇又起,情绪上来了他又不管不顾地挥拳朝荀楚揍去,“你还敢出现!!”
拳风贴着荀楚的脸擦过,他侧身一让,杜元琛一拳打在了柱子上。
众人只听轻微的一声“咔”,杜元琛登时嚎叫起来。他原本只是伤了左手,现在连右手也一并齐齐整整无力地吊着。
荀楚退后几步以示清白,“我都说了,打人会脱臼。”
闹腾许久,先前一同与姚青见外出的张师爷才将将抵达县衙门口,稍显笨拙地从马车上下来。
他和他家大人不同,要是随大人骑马,颠簸二里地就该驾鹤西游了。
张佼一进县衙就听见杜元琛的哀嚎,而大人坐在“明镜高悬”下沉默不语。
估计是杜元琛又撒什么泼,他想。
“大人,发生了何事?”张佼走到姚青见旁边俯身轻声问。
姚青见与熟悉的人说话向来多几分随意,她也小声答:“街头闹事,不是大问题。不过人聚得太多,把他们带回来为好。”
张佼抬头,却突然与堂下一人视线交错。
他是……寻人启事上的那个男子!大人要找的就是他?
桐山山道被清第二日,大人想再问问当时唯一知情人情况,可这人却像消失了一样遍寻无果。
如今又突然回来,真是巧得很。
张佼脸色冷了下来,默不作声地移开了视线。
“张佼,大人拉偏架!”杜元琛靠坐在柱子底,虚弱又倔强地控诉。
张佼看他,眼神更是冷漠,“不可在公堂胡言乱语。”
杜元琛反应快,立刻又堆着笑脸说:“这不是没开堂嘛,大家聊聊天而已。”
“那就聊聊吧,”姚青见理了理衣袖,“虽然没开堂,但我开堂还算有些经验,就由我来审理如何?”
“噗——”褚良没忍住笑出声。
但空气一片寂静,褚良在这样“威严”的氛围里默默地移去无人在意的角落。
堂下无人反对,姚青见道:“郑晓风砸断杜元琛左手,是为无心之失,赔付医治费用。”
小乞丐垂头不语,杜元琛还是那样得意洋洋地笑。
“杜元琛当街殴打郑晓风,有违律法,笞四十,赔付医治费用。”
笑意凝结在嘴边,杜元琛似是早就料到这个结果,耸耸肩十分无谓。
最后一人,荀楚。
姚青见也有些头疼。这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真,拔刀拔狠了也是真。
想了想,她看着荀楚说:“你,把他手接上。”
杜元琛:“?”
这就完了?不该也笞他四十?!
“大人,那个——”杜元琛话未说完,荀楚对着大人答了声“是”,随后果断拉住杜元琛,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咔咔”两声复原了杜三爷脱臼的手,县衙又传出经久不息的痛苦嚎叫。
“荀楚,我不会放过你的!!!”
褚良又嘎嘎乐,上次听见这句话已经是不知多少年前的六重山之战了。主子被人威胁,相当少见啊!
又一桩居民纠纷结束,杜元琛感觉自己再不去医馆人就要没了,所以领了罚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郑晓风第一次进县衙,一切结束了还晕头晕脑,被门口一直探头探脑等着他的小大侠接走。
别人都走了,荀楚还站在原地。
“还有何事?”张佼皱眉问。
荀楚没看他,只是有条不紊地找出一纸文书递到姚青见面前。
“大人,我来领赏。”
寻人启事,赏银十两。
魔尊殿下丝毫不介意自己只值十两这件事。神官给,总归还是要的。
只是寻人启事里的“人”自己跑来领赏姚青见确实没见过。
她让张佼去拿赏银,此处便只剩她和荀楚两人。当然还有遥远角落里的褚良。
“大人寻我,有何要问?”荀楚开门见山。
姚青见一笑,也直接说:“本官想知道,你来大河县做什么?”
荀楚:“投奔。”
厚脸皮。
她接着问:“你可知半月前杨柳镇发疫之事?”
发疫?荀楚没料到是此事。但若她这么问,杨柳镇发疫的消息应该已经不是秘密。而眼前一片祥和之景,说明疫病并未蔓延。
半月前,是他刚到凡间的那会儿。莫非是北地逃出的妖魔之气引起的疫病?
“不知,”荀楚说,“前几日回家了一趟。”
如果真是魔气所致,他不会希望她深究此事。再加上结界处的残阵,荀楚内心了然:约莫是冲自己来的。
他看了眼神官,默默叹了口气。还以为是神官得罪了人被算计,没想到被算计的又是他自己。
姚青见看着荀楚,这人突然叹什么气?
“最后一个问题,”她说,“桐山地动塌陷时有几个路过的义士相助清了几天山道,之后本官想答谢他们,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荀楚主仆二人听着听着,感觉此事有点耳熟。
姚青见继续说:“荀楚公子告诉过本官,地动时二位被困桐山,不知可曾见过那几位义士?”
“不瞒你说,主子,云林神官跟我们一起挖了三天土了。”
褚良的话又在魔尊殿下耳边响起,怎么忘了还有这一茬。
荀楚正打算密音问问褚良,就听见褚良传来的自信密音:“主子你放心,我们都放了障眼的,神官肯定认不出来。”
荀楚:“……”
越是这么自信越容易让魔尊殿下产生怀疑。
但眼下他也只能诚恳地回答神官:“大人,我不曾见过。”
这里面尚有半分实话,毕竟魔尊确实没看见自己手下障眼又障出了什么洋相。
对姚青见来说这也算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她微笑,算是放过他了。
此时,张佼刚好拿了赏银出来。荀楚接过,道了声“多谢”便打算离开。
走出几步,姚青见喊住他们道:“三月春好,二位不妨留在大河晴赏时光,聊以慰藉。”
荀楚刚好走出屋檐,暖阳倾泻在他的衣袍上。
晴赏时光。
“多谢。”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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