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仙

　　“师尊，很快就到落霞镇了。”

　　红衣薄衫的少年，青丝半散，一边赶马，一边低头研究地图。三月芳菲尽，春寒仍未消，但少年精神充沛，身着轻衫也不觉得冷。

　　落霞镇就在昆仑山脚下，常年受门派庇佑，安定繁华。
　　化月来虽然没来过，但这些日子吃了不少师兄从落霞镇带回的美食，是以听到落霞镇都有些莫名的亲切。

　　化月来坐在暖车里品茗览卷，尽职尽责扮演仙风道骨的人设，对着帘外“嗯”了一声。
　　毕竟车里还有个路三时，要演。

　　化月来紧了紧身上狐裘。
　　嘶，都是仙尊了，居然还怕冷。

　　下山后，他才深切感受到原身的身体不好是有多不好！
　　山上灵气充裕，暖石铺地，他还不曾察觉，现下离昆仑越远他就越抖。

　　原身自小体弱，玉虚子专门为他炼制了抗寒的丹药，原身飞升成仙后就没再吃了，但储物戒里玉虚子还是给他备上了一些。
　　原先玉虚子让他把丹药当糖吃，他还觉得是在糟蹋天材地宝。现在才知原身这壳子真不是一般的虚，化月来从储物戒里扣出一把化寒丹和补气丹吃着，才觉得手脚没那么冰凉。
　　罪过罪过。

　　“师尊，请慢用。”
　　路三时娴熟地沏好茶水，低垂的眉目如画，从一旁看去端的是斯文儒雅，赏心悦目。

　　化月来忽然有些同情他，不仅要和仇人多相处个一年半载，还要在彼此心知肚明的情况下，继续扮演乖巧徒儿。
　　不知道男主会不会受不了提前暴走啊……

　　“吁——”
　　马车倏然刹住，化月来身形不稳险些栽倒，还好被路三时及时扶住。

　　微凉的指腹轻覆在化月来的手腕上，又迅速移开，只留下淡淡的红印。
　　路三时有一瞬间的恍惚，在想：他的手好凉。

　　但很快面色便恢复如常，路三时向化月来道了声得罪，转而两指轻挑车帘问起：“师兄出什么事了？”

　　崔无涯这时已不在马车上，而是在前面十步远的路上。
　　林荫道上，一老妇就着崔无涯的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地上简陋的篮子里滚出些零散的瓜果蔬菜。

　　“这位老婆婆不小心摔倒了，幸好我及时刹住，没有受伤。”崔无涯边捡菜边回。

　　“多谢少侠，都怪老婆子我腿脚不好。”老妇佝偻着背，歉声说着，看着崔无涯的眼眶竟湿润起来。

　　崔无涯慌忙道：“老婆婆，我，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啊……”

　　“是我不好，看着少侠不禁想起我那卧病在床的儿子，他以前也这样爱笑，可自从得了这个病……哎，大夫们都说实在是没有办法。哎哟，瞧我没事说这些，好孩子多谢啊。”

　　老妇忍不住涕泗横流，说得崔无涯手足无措起来，一颗行侠仗义的心跳动起来。
　　“您要是不嫌弃，我们可以去给您儿子看看。我们是昆仑派的弟子，我虽然没学过医，但我师…师…师兄倒是懂些。”

　　还好他刹住了。
　　化月来摇摇头，为司药君感到不值。

　　老妇喜出望外，一把抓住崔无涯的手，对他们一通感激涕零，“那可真是太谢谢少侠，啊不，仙君了！仙君们快请，我家就在前头落霞镇里，转个弯就到了，离镇口很近的。”

　　在修仙界只有入天境者才会被称为“仙”，不过没修炼过的凡人自然不懂这些。

　　崔无涯道：“巧了我们也去那，您要不上车我驾车载您去？”

　　老妇望着奢华宽敞的马车，面露窘迫，“多谢少侠美意，老朽年纪大了经不起颠簸，我走回去就好。”

　　崔无涯正想说自己车技稳着呢，就被路三时打断，“要不师兄你陪老人家走走，我来驾车跟在你们身后？”

　　崔无涯自然无不可，老妇絮絮谈着镇子的事，她说一句崔无涯就应一句。

　　路三时驾着马车缓缓前行，车内只剩下化月来一人，他把书一扔，无所顾忌地趴到软榻上，还没雀跃多久，刚扬起的嘴角就耷拉下来。

　　如此平坦的林间大道，居然能每三步路颠一小下，七步颠一大下。
　　想都不用想，这孽徒绝对是故意的！

　　这么快就气急败坏了？男主你这忍耐力不行啊！
　　卧薪尝胆才开始一个月，咱还要一直和平相处到修仙大会呢。

　　而且，他就不怕这么做原身会惩罚他吗？
　　再说，这报复手段也太幼稚了吧？

　　“师尊，这路小石子多有些颠簸，还请师尊见谅。”路三时凑近车帘低声道。
　　胡说！刚才怎么不颠，怎么你一牵就多了啊？

　　“嗯。”化月来道。
　　要靠这小子好感度活命，他忍。

　　转过两个弯道，很快就到了落霞镇，化月来以见见落霞镇风俗为由下车和他们一块走。
　　实在忍不了了。

　　这老妇确实住的离镇口很近，但却很偏僻，周围都没有其他房屋。
　　他们沿着大道往里拐，七拐八绕走了好一阵才到，屋舍简陋但很干净，门前还有棵巨大的榕树。

　　一进屋老妇就忙前忙后，把家里能翻出来的吃的喝的都递上来，崔无涯连连劝阻，也没阻成。
　　很快桌上就摆了几个窝窝头和三碗滴了几滴香油的面。
　　化月来面色一滞。

　　老妇瞧见，搓着手满脸歉意，“委屈仙师了，我们刚搬来没多久，寒舍简陋，没什么像样的招待各位仙师，仙师们莫要嫌弃。”
　　化月来面色恢复如常，温声道：“没关系。”

　　崔无涯已经“咻咻咻”吃起面条，含糊着说：“搬家？”

　　“镇东的林大夫说，我儿染了肺痨会传染的，可其他大夫都说没有，但镇民们不信，都说小心为上，不敢住我们旁边，我就只好……搬来了这里。”提起伤心事，老妇眼中泛起泪花。

　　崔无涯疑惑地抬头，“那他到底有没有？”

　　“没有！”老妇说得又气又急，“我儿年少就患有心疾，找了许多大夫都无济于事。也是听人说这位林大夫医术高超，可出诊费实在贵，我把嫁妆卖了再借了些，堪堪把钱凑够。好不容易请来人，他治不了也就罢了，他还问我要脚费，从没这种说法呀，我实在给不出，他就和别人说……我儿染了肺痨。”

　　崔无涯听得义愤填膺，“太过分了！老婆婆您放心，我们绝不会收您钱的，我们不缺钱。”

　　化月来挑眉，你小子真会说话啊。
　　化月来始终只是平静地听着，不是他冷血，是这老婆婆实在古怪，如此操心儿子的病情，他们到了却有心思给他们做面，而不是先去看病，生怕别人不知道这菜有问题似的。

　　路三时始终不动筷显然也是发觉了，也就崔无涯没点防人之心，吃得忒快，他都来不及阻止。

　　这老妇说着穷，可他们每人的面里都被下了药。退劲散不算昂贵，但也是有品阶的迷药，五级地境以下难以察觉，境界越低起效越快。崔无涯现在只是三级地境，约莫过个一刻钟就会起效。

　　他仔细确认过只有迷药，也就放心他吃，也就是会浑身无力，昏迷个半个时辰罢了。

　　“是不合仙师胃口吗？”老妇惶恐不安地望着他。

　　化月来心下了然，笑着安慰她，拿起筷子尝了几口。
　　以他七重天境的修为，这点迷药喝下去跟喝水一样，还迷不倒他。

　　他没揭穿她，是想看看这老妇到底有何图谋？
　　她身上没有妖邪之气，也察觉不到灵气波动，一个从未修炼过的寻常人又是从哪得来退劲散？
　　最关键的是，这段剧情原书里根本没有啊！
　　所以他选择静观其变。

　　反正按原身的修为人间他可以横着走，这俩小崽子在他眼皮底下也出不了事。

　　然后他的眼皮像是专门为了打他脸一样开始打颤，视线也逐渐模糊，他感觉身上的力气好像都散掉了，快要坐不住。

　　他看到了俩崽子惊慌的神情。
　　在他阖上眼前，化月来只想祈祷，千万别扣形象分啊！

　　等化月来倏然醒来，眼前的景象已经天翻地覆。
　　他像是在一个昏暗的洞里，隐约瞧见有许多藤蔓缠绕着巨树的树根，蜿蜒而上看不到头。

　　“大仙，您瞧这几个可以吗？”
　　是那老妇的声音。

　　万千藤蔓仿佛苏醒般活动四肢，洞内霎时明亮起来。
　　化月来循着声音望去，老妇跪在巨大的榕树前不断地叩拜。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被藤蔓捆住，而崔无涯和路三时就绑在他旁边。
　　树？这不会是老妇家中的那棵大树吧？
　　那他们现在是在老妇家地下？

　　“你做得非常好，你给我带来了个天境仙人。”
　　那棵巨树说话了，但它没有嘴巴，像是纯靠枝叶抖动发出声音，显然这是棵成精了的树。

　　化月来：“……”
　　嘶！妖怪！

　　“师尊师尊，活的妖怪诶！”崔无涯惊道，浑然没在意现在的危险处境。

　　化月来：？？？
　　拜托，你好歹是名门大弟子，怎么和我一样的见识？

　　路三时担忧地望来，“师尊，您没事吧？”
　　好徒儿，还是你知道关心为师，虽然九成都是演的。

　　化月来维持面上平静，崔无涯歪头安慰路三时，“有师尊在，我们肯定都会没事的。”

　　唔，还真不一定。
　　他刚用神识探查过，发现一身修为都滞涩住，使不出灵力来。
　　要死。
　　能让他觉察不出，还能压制住他的功力的迷药，怎么也得是上上品才行，这样的药极为珍贵，名门大派里都当贡品供着，怎么他刚下山就遇到了？

　　“这些人天资根骨都不错，我只要一颗心，就可以救你的儿子。”树妖蛊惑着说，“你说，该选谁呢？”
　　老妇似心有不忍，不敢回头看他们。

　　“啊不，你来说。”树妖用藤蔓指向化月来。
　　它似乎觉得有趣起来，树叶抖动的“沙沙”声更响。

　　“他们都是你的徒弟吧，你有两个徒弟，可这老妇只有一个儿子，仙尊您就大发慈悲帮帮她吧，只要一颗心就够了。”

　　好家伙，你是道德绑架的祖师爷吧！
　　“哈？还可以这样算嘛？”崔无涯被树妖的逻辑震撼到了。
　　看到没！连他的傻徒弟都能听出来不对！

　　树妖驱使出数根藤蔓，急速生长，倏忽间蔓延到他们眼前，藤蔓的尖端在崔无涯、路三时身上轻点，“是他呢？还是他？”

　　化月来见藤蔓虽然逼近，却没有伤害他们，稍稍放心。
　　他的储物戒里有没有不用灵力也威慑性极强的武器啊？

　　他正焦虑思索对策，眼角余光瞥见路三时定定地望着自己。
　　怎么？少年你很想被选嘛？

　　“臭妖怪，我告诉你，我师尊可厉害了！你敢动我们试试！小心我们把你的这些藤卷起来当卷心菜吃！”崔无涯很嚣张地吼着藤蔓。
　　化月来有点汗颜，我的好大儿，为师现在可是一点法术都使不出啊。

　　“是嘛？可是你师尊吃了我的药，没有灵力了哦。”
　　藤蔓对着崔无涯的脸戳了一下，额头又是一下，腰上也是一下，崔无涯像是被痒到，拼命躲闪着，“哈哈哈哈哈……”

　　“我动了。还动了三下。”藤蔓朝化月来乱抖。
　　化月来：“……”
　　多大个妖了，这么幼稚？

　　化月来没理会，转而问出心中困惑。
　　“阁下，既已知我是天境，你要心，怎么还退而求其次？”

　　“不不不，我是要一颗健康的心来换她儿子病弱的心，但我有些陈年旧伤，需要法力滋补才可做这换心大法，你这一身修为老夫就笑纳了。”
　　树精有问必答，还很耐心地给他解释。

　　嚯，你还会心脏移植手术呐。
　　“我怕你承受不起啊。”化月来微笑着，心中逐渐感觉到不对劲。

　　要真是想要心，他们昏迷的时候不动手，等他们醒来让他们选，这是什么怪癖？
　　更不对劲的是，不是他捧高原身，原身可是堂堂七重天境的仙尊，“天仙榜”第五，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制住？

　　虽然有他大意的成分在里面，但也不该如此被动。
　　被当成圣药的九品迷药说来就来，这妖怪就在老妇家地下，未中迷药前他能没感觉到妖气？

　　若真是修为境界远高于他的大妖，原书中不可能连提都没提过。
　　而且这妖怪似乎没有恶意，一直威胁却没真的伤害他们，上品迷药都拿出来了，就这么逗着玩？

　　树精见他迟迟不选，有些失去耐心。
　　“仙尊，若是舍不得你的两个徒儿，我还有一计。只需要他们二人的血来启动复苏术，让柳妇之子那颗衰弱的心脏重新焕发生机，此举虽需要大量鲜血，但身为修行之人，体魄远强于常人，他们能承受得住。如此便可保下他二人性命，如何？”

　　好贴心啊！妖怪竟然还为受害者考虑。
　　“我都不选。”化月来肯定道，想明白后他将心稳稳当当地放妥。

　　路三时的眼里闪过一丝讶异，看向化月来的眼神意味不明。

　　“你们这些修士口口声声说要济世度人，却吝啬地很呐！我好心要留这两人一命，只要做些小小的牺牲都不肯。”
　　树精气急败坏起来，触手般的藤蔓上变出把匕首来，丢在老妇身边。
　　“既然这样，那你替他选吧。”

　　化月来从善如流，“那您挖我的心吧，反正我功力都要被吸走，那不如就都在我一人身上了结。”
　　他气定神闲地望着老妇拿着刀颤抖地向他走来。

　　【好感度+10】
　　嗯？做好事有回报，我爱做好事！
　　化月来嘴角不自觉扬起，看起来更像慷慨赴死。

　　“不！选我！”崔无涯急忙冲老妇喊道。
　　这变故太快，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想着身为弟子该为师尊身先士卒。
　　他慌了神拼命挣脱，可退劲散的药力还没退去，他使不出灵力来。

　　路三时眉头微皱，似是觉得化月来脑子出了问题。他紧盯着老妇，指尖隐有火光凝聚。

　　“无涯，别闹。”
　　崔无涯又惊又疑，但真的因为这句话安分了。

　　化月来淡然地望着老妇，直到刀尖抵到心口，还不慌不忙地柔声说。
　　“别抖。”

　　老妇痛苦万分，百般纠结。
　　她颤声道：“仙师您真的不选吗？”
　　“不。”

　　“对不起仙师，我儿的病真的不能再拖了......”
　　“没关系。”

　　“您是我儿的大恩人啊！仙师的大恩，我们无以为报。”老妇哭得更惨。
　　“你儿叫什么？”
　　老妇顿住，泪水挂在脸颊上。

　　“怎么？你没给他取名字吗？”
　　化月来轻飘飘地道：“师兄。”
　　老妇的脸有点崩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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