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K

　　比豪车车灯更耀眼的是眼前人漂亮的面孔。他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黑色的雨伞，修长劲瘦的身躯劈开雨幕，长腿稳稳踩进水洼里。

　　“能起来吗？”男人弯腰，把伞举到自己身上，雨伞挡住自己的眼睛，自己就能看清他的脸。

　　很想说自己没事，但剧烈的疼痛袭击了自己的五脏六腑，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眼前的男人弯着腰给他举着伞，看似专注认真，实则漫不经心。见自己说不出话，他掏出手机准备叫救护车，救护车很贵，叫一次的花费是自己打工一星期才能赚到的钱。

　　好在这笔花费是男人给掏了，整整齐齐一沓簇新钞票，在医院用了都不到一半。

　　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自己还抓着男人给的那把伞。

　　没有人跟车，男人叫了后救护车就径直离去，片刻都没有逗留。自己盯着救护车车顶的灯，迷迷糊糊的问：“我是撞了谁的车。”

　　不知是医生还是护士回答了自己：“北极星的高管，打电话送你进医院的是他秘书。”

　　自己还嘟囔了一句：“没让我赔钱，真是太好了。”

　　刚才回答自己的人笑了：“因为比起扯皮，他们更不愿意浪费时间。”

　　真是傲慢啊……自己这么想着，越想越困，最后抵挡不了困意，只好闭上眼睛。

　　不过他真的很好看。

　　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流传许久的玩笑话终于发生在自己身旁，小武坐在医院的双床病房里，手里拿着雨伞呆呆地思考。旁边病床上的人以为他被撞坏脑袋成了傻子，还悄悄地喊他。

　　“啊？”小武侧头看向有声音的方向，说话的人看上去比自己严重多了，小腿和脖子处都打着石膏，浑身被裹得像博物馆里的木乃伊。

　　“没傻啊，”他叹息一声，“没傻就行。”

　　听他的语气，倒像是在认为小武没傻是件坏事。

　　门外走进一个中年女人，她眼带红血丝，面庞粗糙如砂纸，一看就是长久为生活所苦，但她精神好极了，手里拎着两个饭盒，神采奕奕脸带微笑。

　　“亲爱的！”

　　“亲爱的！”无比嘹亮的两声，把小武从幻想中吓得清醒。

　　这对中年夫妻显然是感情很好，病床上的丈夫心疼妻子工作家庭两忙碌，不让她每天来医院；妻子心疼丈夫每天吃冷饭，刮风下雨也要过来给他送热饭。

　　“您是怎么受伤的？”小武小心翼翼地问。

　　“工地上，”男人恶声恶气，因为想起这事他就怒从中来，“脚手架偷工减料，我从上面摔下来了。”

　　“福大命大……”

　　“没给我摔死摔残，确实福大命大。”

　　女人语气温柔，用叉子叉起鸡肉块：“大难不死，后福无穷。”

　　“福气不想，别缺胳膊少腿的就行。”丈夫一张嘴，把妻子给他叉的炸鸡块吞进去。夫妇二人行动之默契、吃饭之迅速令小武瞠目结舌，他们居然能做到闲聊吃饭两不耽误。

　　温热的饭菜香气飘散在病房里，药水气被驱散了不少。看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小武也饿了，打算叫医院楼底下的外送。没想到女人阻止了他：“太贵了，别吃。”

　　女人又拿出一个饭盒：“给你，我回家吃。”

　　带着无尽善意的热情如果拒绝了那就叫不知好歹，小武双手捧着饭盒怔忡片刻，转身从兜里掏钱：“那我付钱给您。”

　　“不用不用，”女人强硬地把钱推回去，“我男人是个话痨，如果愿意，你就陪他说说话吧。”

　　“那是自然。”小武一口答应，不然病房里死气沉沉的，他也很无聊。

　　女人走了。女人说得没错，她亲爱的丈夫是个话痨，两分钟不到就开始讲话，尤其热爱讲述两个人的恋爱故事和夸赞自己的妻子。

　　“她以前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我们两个人去吃饭，我一瞧她，她就不好意思吃了。”

　　“你们也是一见钟情？”

　　“也？”看来聪明人即便是生病受伤，也还能瞬间抓住重点。

　　“我只是……有点好奇。”小武吞吞吐吐起来。

　　“算是吧，反正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很喜欢她。”

　　“只有漂亮的人才会被一见钟情吗？”

　　这句话把男人问住了，只见男人沉默许久，才回答：“也不是，就像你看到大明星的海报，你会‘哇’地夸赞许久，但你不会想着和她结婚吧。我就不是，我第一眼看到我妻子的时候，我没有像看到大明星一样‘哇’一声，但我连我俩孩子未来在哪儿上学都想好了。”

　　“那现在在哪儿上学？”

　　“现在啊，我俩没孩子。活着那么苦，要孩子有什么用，一起受苦吗？”

　　“教义里说，人生皆苦，这辈子受苦了，下辈子才有好日子。”小武说。

　　许是因为生活确实太苦，霓虹市所在的国家宗教盛行，尽管从没国教，但有四分之三的国民各有自己的信仰。没有宗教说人们要少生孩子，但新出生的人口还是一年比一年少。与此同时，孤儿院收养的小孩儿一年比一年多。

　　“放屁，我上辈子就是财阀了？我怎么不知道！还受苦了下辈子有好日子，我这辈子吃的苦还不够多，钱都被我赚走了？”

　　小武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够多了够多了，咱们吃得苦都够多了，钱都被那帮混蛋赚走了。”

　　冷静下来后，小武仔细回想男人说的话，看到美丽的人会被惊艳，但不会想着结婚，本质就是因为没有产生爱情，看到了对的人就不是这样了，也许不会被惊艳，但会幻想着和他结婚。

　　这种婚姻是不是幸福的，小武打开女人送他的饭盒，小心地叉起一块炸鸡送进嘴里，油香味里透着鲜嫩甘甜，咬一口，酱汁四溢。

　　一定是幸福的了。

　　小武心疼钱，在医院里待了没多久就出院了，巧的是，他出院的那天，旁边病床的男人也出院了。

　　“骨头断了，在哪里也能养，医院里待着白花钱。”女人租了个轮椅，带着男人出院回家。临走时后他们热心地和小武打招呼，感谢小武这阵子对他们的照顾。

　　“我真没做什么，您太客气了。”小武不好意思地挠头。

　　“能有人说说话就已经很好了，平时我们上班下班，都没人说话。”

　　这是现在的常态，不仅工地，工厂也是，人们沉默地做自己的事，交头接耳就会被工厂领导训斥。小武曾经在工业区工厂里做流水线，十八个小时里一言不发，在食堂的时候也是，食堂里几千号人静悄悄的，只有略显急促的喘气的声音。不仅是因为规定，更是因为累的。

　　“这是不对的，”女人突然又说，“我小的时候还不是这样。”

　　小武不知道女人小时候的时代是什么样的，但听上去着实不错，不然不会到现在都被人怀念着。

　　“其实也不算好，但比现在强多了。”

　　电视和广播每天都会播报城市在变好的新闻，地面上高楼林立、飞桥纵横，钢筋混凝土编织出全新的世界。这是最好的时代，比以往过去任何时代都要富有繁荣，为什么还有人想回到过去。

　　小武站在医院大门前，望向远处的高楼大厦，那是北极星集团大楼之一，设计精美，装潢华丽，这是著名设计师的得意作品，一度被称为霓虹市的象征。

　　所有光荣与美好，都与他毫不相干。

　　——

　　小武从没见过这么能打的秘书，一打十都还毫发无伤、从容优雅。

　　青年因为自己的美餐被破坏而恼怒，教训了破坏他美餐的人之后，面馆也变得一片狼藉。他并非不想负责，但不认为自己有错。

　　青年整理整理衣服，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随手拿出一沓钞票递给缩在墙角的老板和老板娘：“给你重新买桌椅用的。”

　　惊魂未定的老板和老板娘回答：“你不道个歉吗，你把我现在能用的桌子椅子都砸完了。”

　　青年看都没看躺在地上的一群人：“你不如让他们给你道歉。”

　　和给自己叫救护车的时候一模一样，根本不愿意浪费分毫时间。

　　得知他对周围人的轻视之意后，小武却还是追了上去：“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如果有机会的话。”

　　小武比青年矮半头，得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下次再请你吃面，那个时候你可不要拒绝啊！”

　　晚上，他坐在家里，青年送他的黑色雨伞被他放在桌子上。他倚在床边，搜寻自己的记忆，惊讶地发现自己几乎记不清青年的脸，因为人在激动的时候总是会忽略许多的细节。他只记得青年有一张英俊的脸，两颊微凹，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眼睫浓密，头发乌黑。他像从古老的油画里走下来，逆着光穿梭在雨幕里，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如果是毫无趣味的爱情电影，那这就算做值得纪念的第一次见面，可惜场景实在不够美好，从坡上冲下来撞在汽车上的自己，和连看一眼伤者都嫌浪费时间的高管秘书。只是心里的悸动始终无法忽视，不然为什么小武的心口直到现在都灼灼跳动，并且对医院里夫妇二人的话深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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