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梦gl

　　天将破晓，东方渐亮。

　　山间小路上三三两两扛着锄头的农人，已经在去往田间劳作的路上。李三嗣起了个大早，麻利地收拾好上工所用的刨子、凿子这类工具。从蒸锅里摸出三个热腾腾的白面馍馍，辞别老娘乐颠颠地往师傅家去了。

　　昨天刚下过雨，山间小路泥泞不堪，李三嗣踩着道路旁的青草，步履艰难地走着。裤腿早已被青草叶子上的晨露打湿，易慕和江熙虞两人跟在他后面十步不到的地方。

　　李三嗣昨夜一宿没睡，连带着易慕现在困得根本睁不开眼，脚步虚浮无力，刚才喉咙仿佛生生顺进去一个硬物，李三嗣这厮三口一个白馍，嚼都没嚼几下，就着皮囊里的苦井水往肚里咽。寻常在道观，早晨喝一碗白粥的易慕，现在胃里是又撑又胀。

　　“嗝～”

　　声音短促而响亮，易慕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用手掩住嘴巴，她轻轻地吞下口水，试图控制自己的呼吸，但嗝气还是不断上涌，怎么也抑制不住。

　　“嗝！！！！”

　　“嗝儿……”

　　李三嗣那头传来悠长而响亮的一声，易慕因为捂着嘴，打嗝声没李三嗣那般响亮，反倒被李三嗣的声音盖住，但还是从指缝中漏出那么点尾音。江熙虞不时拿眼角偷瞄易慕，见她神色沉稳从容步履稳健，未见半分羞恼之色。

　　这小道长还真是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仪态。

　　“前头可是李家三郎？”

　　李三嗣听见身后有人唤他，回身从晨光中看见一个身形健硕，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赶着牛车朝他驶来。这浑厚的嗓音，两里地之外也能听得清楚。正是上一辈子对他们家多有照拂的马六叔。

　　“六叔，嗝儿...您这是往何处去？”李三嗣三个白馍吃得急，这会子打嗝声不断。

　　“去平江府，给你二哥哥送这个月的束脩。”待牛车靠近，那汉子娴熟地将黄牛勒住，牛车平稳地停在李三嗣身边。

　　“二哥他...嗝儿...今年准能给您考个秀才回来，您就擎好吧，回头您可得摆几桌！”

　　马六叔听罢，不禁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宽大厚实的手掌重重拍在李三嗣略有些单薄的肩膀上，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白馍就着蜂蜜吃得不成，嘴巴是越来越甜了。二郎真要是考个秀才回来，别说摆几桌，流水席吃他三天，花雕酒敞开了喝！你这小子也别傻愣着了，赶紧上车，当心去晚了你师傅抽你屁股。”

　　李三嗣应了一声“唉”也不与马六叔多做客套，抬腿上了车，脱下满是黄泥的草鞋，捏住鞋后跟使劲地往车板下面甩打。易慕和江熙虞只略略搭个车边，黄牛车慢悠悠地穿梭在山野中，车轮发出的吱吱声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田间的清风和鸟儿的啼鸣。

　　马六叔的牛车只载他们一行人半程，将李三嗣顺到去往李家庄的路口，就掉头往平江府的方向去了。等三个人走完剩下的一半路赶至俞木匠家里，日头已经升得老高。

　　李三嗣局促不安地在三间茅屋外转来转去，面上的表情异常丰富，手心的潮汗不知在裤腿上抹了几次。江熙虞见他一副小媳妇的扭捏模样，趁其不备十分干脆地推了他一把。竹制篱笆门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撞得“喀拉”一声，李三嗣一个趔趄地闪进院内。

　　褡裢里的铁锤精准无误地砸在他左脚的小脚趾上。这厢易慕正昏昏沉沉地坐在院门外的大石上假寐。霎时间，宛如雷霆一击直中要害。门内门外的两个人动作十分整齐一致，一蹦三尺高。

　　“李家三郎，你这脚怎么了？”

　　许是草屋内听见外头的声响，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着宽松蓝色棉布衫子，裙摆及脚踝，脚蹬着一双绣花布鞋的小娘子。一头青丝梳着这个时代少女间十分流行的丱发①，朴素中透着一丝清新和俏皮。

　　清脆甜美的声音飘进耳朵，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堪，李三嗣目光中那快要溢出的思念与渴望，最后终于化成一泡眼泪淹没了视线中的小姑娘，细如蚊蝇地唤出那声六娘。

　　江熙虞一见此景立刻回身去瞧易慕。见其抱着脚坐在大石上，低着头安静得很。江熙虞从未见过一个大男人哭得如此涕泗横流。

　　比起李三嗣，她十分好奇易慕哭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忍不住上前，一撩裙子下摆蹲在地上，歪着头，势必要看一看此刻易慕的表情。

　　是以江熙虞一低头就看见那一行悄无声息地清泪缓缓坠落。易慕皮肤过于白皙，乍一落泪，眼角的红晕愈发明显。易慕抬起头时刚好江熙虞弯腰，霎那间二人目光相碰，江熙虞只觉通体生寒。那双眸子深邃幽暗，透过眼底残留的残泪，宛如那深渊谷底化不开的寒冰。

　　李三嗣此时的所感所想易慕全部都能感知到。她十分不喜这种感觉，甚至是本能地排斥。她极尽可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脚趾上还在隐隐作痛。江熙虞这个始作俑者还选在此刻送上门来。

　　成功的收了易慕一记眼刀，江熙虞便不再有什么动作，十分乖巧地候在一旁。远远看去，还真像是主仆两个。

　　......

　　一晃半年后

　　李三嗣这几个月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在俞木匠家里做好学徒活计。俞木匠自然也越来越喜欢这个踏实勤快的小徒弟。俞六娘则一改先前的态度，对李三嗣改观不少，不再冷漠以待。经常趁着没人的时候与他待一会，或是说些无甚要紧的闲话，或是偷偷塞给他一些吃食。

　　只一月前，李三嗣似乎是在刻意与俞六娘保持距离，看似刻意的冷淡着人家姑娘，可李三嗣内心深处的纠结，易慕是再清楚不过的。

　　易慕不打算过问，江熙虞却耐不住性子。

　　他们来时正值夏季，一转眼已入寒冬。某一日放工，李三嗣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过膝的雪地里，从他身体呼出的白气，化成细小的白霜挂在他睫毛与眉毛上。江熙虞凑到李三嗣身边小声与他说话。

　　“你师父留你在他那住一晚，你作何不愿？”

　　“我一个外男，师傅家还有尚未出阁的小娘子，传出去于六娘名声有损，往后还怎么嫁人？”

　　“难道你师父不晓得其中道理，你们学徒三人中你师父对你可是十分中意的。再者那俞六娘对你也有意，难不成你嫌弃人家门楣太低，与你不相配。”

　　江熙虞故意将话往那上边引，这些日子她也算看明白了，明明是郎有情妾有意，准岳父也满意自己，多好的一桩亲事，就差李三嗣这临门一脚。

　　“江姑娘你莫要打趣我了，我祖上几代白身，哪里敢与人论什么门楣高低，实不相瞒，生前我与六娘已经成过婚。”

　　“莫不是你腻了人家？！这辈子想换个更貌美的？”江熙虞拔高语调一双细眼微眯，满眼鄙夷之色将李三嗣看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

　　“怎会，我是不想她在我这种人身上虚耗光阴。”李三嗣焦急地反驳，而后耷拉着脑袋小声地说。

　　“也是，前些日子那个差人来提亲的王家就不错，儿子还是个秀才，便是将来屡试不第，只要还有个秀才身份在，赋税与兵役都可以免除，要是中个举人，六娘后半辈子只等着享福罢。”

　　江熙虞直往人家的痛处上戳，好一顿夸那个王家儿子。李三嗣听罢，心中的怒火难以抑制，胸口止不住地起伏，不知道是对江熙虞的愤怒还是对自己的懊悔，他脚步飞快，脚下的雪被踩得吱吱作响。

　　易慕看着李三嗣远去的背影，走到江熙虞身边淡声与她说：“你何必如此激他。”

　　“不破不立，他自己若是个不明白的，不管重新来多少遍，结局都不会变。在人间待了几个月便不记得自己是个鬼了么？”江熙虞神色无比严肃地看着李三嗣远去的背影轻声说着。又在下一刻，伸出双手捧着易慕红润的小脸，一脸欣慰地说：“不错，不错，我们易小道长这些时日被那俞六娘养得很是圆润呢。”

　　“六娘，你又将为娘给你带回来的云片糕送予那李家三郎了？”说话的是俞木匠的媳妇，俞孙氏。

　　“娘，女儿实在吃不了那么多，就分了一点给他。”

　　“怎不见你分其他人，单单只给他一人？”

　　俞木匠从外头推门进来，大咧咧地接上了六娘的这句话。

　　母女二人围着炭盆话家常，见俞木匠进门纷纷起身，俞六娘一时接不上话，于是将手里的暖炉塞进了俞木匠怀里，转身拿着火筴反复翻动炭盆的木炭。俞孙氏抽出随身携带的帕子，拍打着附着俞木匠肩头的薄雪。俞木匠怀里抱着暖炉，挨着炭盆落座在一旁的矮凳上。

　　“回头平江府那洛夫人再赏你点心，你别光顾着你那宝贝闺女，她紧着那李家三郎，生怕那小子少吃一口少长一块肉。你这老婆子可是我媳妇，怎不见得你心疼心疼我这个老头子？”俞木匠很是吃味的说道。

　　“爹～谁心疼那李家憨货了？”俞六娘一脸嗔怒，气得夺了俞木匠手里的暖炉，紧抿着小嘴气呼呼地坐在一边，提起那个李三嗣俞六娘越想越生气。

　　两夫妻二人没去管一旁独自生闷气的女儿，反而说起了平江府那姓洛的夫人。

　　说起这事要追溯到半年前，俞孙氏在平江府售卖自己纺织的棉布，赶上城中一户姓洛的大户招工。

　　俞孙氏站在人群中，看着管事将人一个个登记。想着也去碰一碰运气，保不齐府中缺少粗使仆妇。自己这般皮糙肉厚，兴许能胜任也说不准。赚些个散碎银子，将女儿那嫁妆再添补添补。将来嫁到婆家也好过一些不是，于是壮着胆子老着脸皮上前搭话。

　　未承想，那管事只稍作询问，便将俞孙氏安排在后院做个烧火婆子，每月工钱竟有一吊。

　　俞孙氏自是喜不自胜，哼着小曲回了家。第二日喜滋滋地去洛府当差了。

　　“我曾远远地见过那夫人一次，生得花容月貌，天仙似的，放眼整个平江府再找不出这么好看的人儿。平日我给六娘带回那些吃食，搁外头买得花多少银子哟，可惜，这般好的人竟早早地守了寡。丈夫去得那般早连孩子也未与她留一个，这后半辈子可怎么过哟。”俞孙氏将眉头皱得老高一脸忧愁地说，仿佛她才是那个守寡的。

　　屋外饕风虐雪，洛府暖阁内喝着热茶一派淡然的洛夫人猛地打了个喷嚏，一旁捧着话本子的表妹阿扶笑得歪倒在软榻之中，将脸死死埋进锦被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