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海

　　钱康乐带着一身水汽进来了。
　　黑色跨栏背心也许有些年头，褪色褪得厉害，松垮垮地挂在上身，半遮半露，下面一条灰色宽松运动短裤，松紧带弹性不佳，过于宽松了，只堪堪挂在胯骨上。头上罩着一条灰色毛巾，他正抬起双手用力揉搓着，肱二头肌一舒一张，曲线流畅，背心也随着缩到肚脐上方，露出一截劲瘦的腰。
　　短裤的带子没有系，一长一短在眼前晃来晃去，勾人视线。白沙顺着系带看过去，才发现他居然没穿内裤。
　　白沙猛地侧过脸，怔怔盯着墙面。
　　兴许是擦得不耐烦了，钱康乐猛地抽下毛巾，快速大幅度地甩了几下头，水滴四处飞溅，有几滴甚至飞到了白沙唇边。
　　白沙下意识勾了下舌。
　　没什么滋味，但空气中散发着清新的柠檬香。
　　也许他现在也是这个味道......
　　甩完好一会儿，钱康乐才睁开眼，看到白沙时愣了一下。
　　“抱歉，动作大了点儿，没甩你身上吧？”钱康乐随手拨拉着短发，象征性地道了个歉。
　　“没......”白沙含混道，“那个，我睡哪儿啊？”
　　“这儿啊。”钱康乐理所当然地说，冲屋里抬了抬下巴，仿佛白沙在明知故问。
　　\"这不是......你的房间吗？\"白沙犹豫着又问。
　　“空房间只有对面，房客前两天刚搬出去，还没收拾完，床上用品也都没铺，这么晚了，懒得折腾。”钱康乐把毛巾往椅背上一扔，便大跨步走过来，在白沙旁边一屁股坐下，膝盖擦过白沙的大腿。
　　白沙像见到生人的野猫一样，脖颈立刻直了起来，僵硬地看向前方。“那......要不我还是不打扰了。”他手掌扣在床边，要把自己撑起。
　　他以为钱康乐嫌他麻烦。
　　他一向害怕给别人带来麻烦。
　　特别是一想到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麻烦之时。
　　钱康乐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英挺的眉毛紧皱，圆润的眼却狠狠削弱了那锋芒，不解地问：“你酒醒了？不会忘了自己之前说过什么了吧？”
　　白沙被迫与他直视，被迫开始回想，碎片不断涌来，以错乱的顺序。
　　也许他还醉着，白沙的头越来越疼，空着的手揉起太阳穴。
　　这只手，是不是还碰过什么，光滑的、柔韧的、温暖的事物......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你。”
　　白沙猛地把自己的胳膊抽了回来，热意一下蒸腾到了头顶，脸颊发烫，不敢去看钱康乐。
　　他刚才说出了这么不要脸的话吗？
　　不不，现在应该怀疑的不是他居然对钱康乐还抱有这种想法吗？
　　钱康乐在旁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眼神变换，卷翘睫毛一直抖呀抖，像只受惊的兔子。
　　“想起来了？”钱康乐好像突然困意全无，翘起二郎腿，胳膊撑在膝盖上支着自己的下巴，正过身来看着白沙，“想起来就赶紧的吧，再磨蹭天都亮了。”
　　他向床头柜上的电子表瞥了一眼，便爬上了床，斜靠着床头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地方。
　　白沙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机械地跪坐到那，脸上的热度还没下去，不敢抬眼。
　　钱康乐握住白沙的肩膀，一点点把他按下去，另一只手伸向床头柜的抽屉，在里面摸索着什么。
　　白沙侧过脸去看，看到了他手里的橡胶制品和管状液体，顿时满眼讶异，都忘记了害羞，脱口而出，“你居然有这个？”
　　钱康乐一脸不以为然，三两下扒掉身上的衣服，动作熟练地弄硬，给自己戴上，“一个成年人，有这些奇怪吗？”他低垂着眼说，语气冷淡嘲弄。
　　白沙抿起唇不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想象钱康乐在床上的样子。对着谁？做着这样的动作时，说话也会这么恶劣吗？
　　钱康乐动作完才想起来一件事，又抬眼看向白沙，“让你……是不可能的，我从来不在下面，你没意见吧？”他微微挑着眉，像是在威胁：你敢有意见？
　　而白沙此时想到的却是，他只做上面的，跟女人上床不需要商讨角色分配，也就不需要“从来”这个词，那么说，钱康乐的XX对象......是男人？
　　白沙突然推开了钱康乐摸向自己锁骨的手，“你没在恋爱吧？”
　　“没。”钱康乐被他推得一愣，语气来不及降温，圆润的下垂眼也显得无辜。
　　“噢。”白沙小幅度点了点下巴，又抓着钱康乐的手放回了刚才的地方。
　　钱康乐这会儿才明白过来，轻嗤一声：“你的道德感还真是神出鬼没。”
　　白沙听出了他在嘲讽自己，只当没听见，艰难地脱下衣服，试探地伸手探向钱康乐。
　　与人肌肤相抵的感觉并不陌生，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令他作呕。但钱康乐的动作不像他的人一样恶劣，称得上轻柔。
　　热意从下蒸腾而上，可艳红的色彩却从上面渐渐蔓延而下，钱康乐像有魔术师的灵活双手，能创造奇迹。
　　在奇迹之下，进入并不困难，适应性的动作也一点点加快，白沙从未有过这样的快乐，他的家伙在无人看顾下就自行生长，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原来这才是杏吗？
　　那自己以前所经历的都是什么？
　　掐住脖子的手掌，强硬抵住大腿的膝盖，自称为情趣的侮辱字眼，以及咔咔作响的拍照声......
　　白沙仿佛又感受到了那阵痛意，不禁瑟缩了一下，眼眶湿润起来。
　　“我动作太重了？”钱康乐停下，微微抬高身体，问道。
　　“没，再重一点。”白沙朦胧的眼睛弯起，胳膊揽住钱康乐的脖颈将他向下压，一滴水珠从右眼角落下。

　　白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眼睛构造和别人不同，所以才那么容易产生泪液，从小到大总在和这一不受欢迎的天性抗争。
　　他印象里没有过自己大哭大闹的场景，每当他一扁嘴，爸爸就会把他带到一边，好声哄他：“沙沙乖，别哭，妈妈心脏不好，受不了吵，乖。”而姥爷也只是无可奈何地看向他，做个鬼脸想要逗他开心。
　　白沙好像也没有过逆反，总是真的乖乖地把自己的天性压下去。就这么压，一次次地压，没有了放声大哭，似乎也就没有了能表达出的浓烈情感。
　　当旧有的羁绊都因为生死相隔而被迫斩断，又无法建立新的连接之时，这漫长而痛苦的孤独该如何消解呢？
　　白沙直到冰凉的水没过脖颈时也没能得到答案——这一选择是合适的吗？

　　“说好了的啊，这事儿之后，你就不能再去死了。”钱康乐躺在白沙旁边，喘息声逐渐归于平静，胳膊肘撞了撞白沙。
　　“好，不去春海跳了。”白沙闭着眼，微笑道。
　　“靠，不是春海也不行。”钱康乐半撑起身，下垂的眼角都因为瞪视而提高了。
　　“你不是很看不起我吗？我的死活对你来说重要吗？”白沙先是笑，笑意消失之后，神情认真下来。
　　他习惯了别人的轻视，这话由自己说出口也毫无阻碍。
　　“我看见了就重要。”钱康乐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紧绷，呼吸声明显起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死人，不是殡仪馆里已经被修饰得体体面面的死人，而是在那之前，饱受病痛折磨或被突如其来的意外狠狠摧残的、活生生的死人。你慢慢沉进湖里，让自己忽视求生的挣扎，可当氧气越来越少，你身体的所有部位都会叫嚣着让你奋力向上，但你没有力气了，只能在极端痛苦中就这么失去意识，失去脉搏，失去一切。你的身体会被泡胀，随波逐流地一直飘，直到被谁打捞起来，赤身裸体地被围观、拍照，被确定身份，联系家人，在称得上认识便觉得能对你说三道四的人的一片唏嘘中彻底埋入土中。”
　　“你真的想要这样？”钱康乐的眼里出现了血丝，放在床上的右手攥紧床单，掀起一片灰色褶皱。
　　白沙愣愣地看着他，觉得他好像比自己还要难过。
　　他想到了什么？
　　“不管怎样，请你再认真考虑一段时间吧。”钱康乐轻轻扯了下嘴角，“拜托了。”
　　白沙很不习惯听到钱康乐用敬语，这根本不符合他的人设。他别扭地碰了碰自己的额头，说：“那你能给我唱首歌吗？”
　　“哈？我五音不全。”钱康乐没想到话题会跳跃到这，老实答道。
　　“今天是我生日。”白沙抬眼看他。
　　钱康乐眼里盛满了惊讶，他坐起身，半张着嘴，隔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在自己生日这天自杀？你是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家人的感受？”说完好像觉得不太妥，又补了一句：“还是......你没有家人了？”
　　“会在乎的家人都不在了，剩下的——”白沙大睁着眼望向苍白的天花板，“大概从很久以前的这一天，就非常痛苦吧。”
　　钱康乐沉默了。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回想音调，不太熟练地开口：“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本来磁性动人的嗓音，唱起歌来居然这么搞笑……白沙侧过身蜷缩起来，手掌搭在额头，笑出了眼泪。
　　“靠，都说了我五音不全。”钱康乐对着白沙的背影白了一眼，没好气地朝另一个方向侧躺下。
　　其实钱康乐就算不唱，短期内他大概也不会再去尝试了。
　　第一次永远未知，只需要想象尘埃落定的样子，再用酒精麻痹掉所有的惧怕。
　　第二次呢？
　　已经感受到了那种瞬间的极端的痛苦，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忘却，调动所有残存的勇气，把自己交给死亡。
　　他真的还能有足够的的意志做出第三次吗？
　　也许只能等压抑着的一切再次喷涌而出，逼着他只能奔向彼岸......
　　啪地一声，老式台灯的旋钮旋动，顿时一片黑暗，两人背对着彼此，先前的亲密荡然无存。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