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叶舟最先给白河源打了电话。
　　“需要帮忙吗？我会尽力帮的，钱的话我能尽可能给你点，但太多我可能也没法给，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白河源回答。
　　“我去看看卡里有多少，我留一部分当这个月生活费，剩下的都可以给你转过去。”
　　白河源家里的情况他也是知道一些的：爸爸在床上瘫痪了两三年，去年刚刚离开人世，那时的葬礼叶舟还帮了不少忙。底下还有两个刚上小学的妹妹，实在是压力不小，不然也不会跟叶舟一样一天打两份工。
　　白河源能帮他，他已经很感激了。叶舟连连道过谢后挂掉了电话。

　　又去问了时从南。
　　“急用钱？”时从南抬头看他。
　　叶舟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他既不想将难堪暴露于众人面前，又必须给出一个足以让人信服的理由。
　　“不用说了，我了解你。我给你预支半年的工资。”
　　时从南从抽屉里掏出一沓钱，也没数就塞给了叶舟。
　　他拍拍叶舟的肩：“年纪轻轻出门在外，谁都不容易。我虽然不算什么有钱人，但预支几个月工资还是可以的，好好干，有任何困难尽管开口。”
　　“谢谢老板。”叶舟紧紧握着手里的钱，那么厚一沓，他好像能闻到钱的味道，感受到钱的温度。
　　又去找裴匪羽问了，也痛快给了一千。
　　打好欠条出来，叶舟数了数手里的钱，三万零七千。
　　手机叮铃两声，白河源的信息也来了：
　　转账九千。
　　“卡里还有一万，我留了一千当这个月生活费，抱歉，我能力有限。”
　　“这个月才月头，你自己多留点。”叶舟又转了一千回去。
　　“没事，我手头还有几百零钱，每天烧烤摊也还能赚点呢。你着急就先拿去用，我这够花。”
　　白河源退回了那一千转账。
　　“谢谢。”叶舟回，手指停在页面很久。
　　正因为经历着相似的生活，他才更知道一万块对于白河源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要用多少个日夜才能在本就寸步难行的生活中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却没有丝毫不舍地给了他。
　　“小事，不着急还啊。”
　　一共借到了四万六。再加上他自己卡里的那三千。一共是四万九。
　　甚至连五万都凑不到。
　　还有谁可以借吗？叶舟想了一圈，才发现自己这么些年，再没有熟悉的人了。
　　四万九。以前对于他来说可能只不过是一双鞋，一件衣服的钱，现在却成为了救命的关键。
　　可是，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快想一想，还有哪里能快速来钱啊。
　　叶舟紧锁着眉头，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不然，去借高利贷吧。
　　反正爸爸走前也已经给他留下了一笔巨额债务，就算多出这一笔，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差别吧。
　　反正无非都是要还的，再借个几十万的，也不会改变现在的窘迫局面，但却可以救妈妈的命不是吗？
　　叶舟无意识地疯狂抠着手指上的倒刺，两只手鲜血淋漓。
　　他太清楚被高利贷催债的那段痛苦日子了。记得那个时候，房子被抵押了，卡里的余额早已变成了零，只能靠着变卖名下的车、衣服、表这些还能算是值钱的所有的所有，堪堪还上了部分欠款。
　　已经到了几近身无分文的地步，但却还剩下几百万的窟窿无处可逃。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二手的东西，那样不值钱。他贩卖了所有曾经的骄傲与梦想，却还是被困于金钱与现实的牢笼。
　　那时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找到有稳定收入来源的工作，原先住的房子被变卖了，他和妈妈逃到了另一个城市，住在临时租的小破阁楼里。
　　可就是换了城市也没有什么用，那群人不知道如何得知他的行踪，没过几天就找了上来，继续没日没夜地找上他住的地方，要不到钱就开始疯狂砸门、砸住处的一切东西，墙上和门上被泼上了鲜红的油漆。
　　房东的失声尖叫、那群人逼着还钱的怒吼、周围邻居的辱骂、母亲的哭泣，构成了那段时间一切的一切。
　　最终这场闹剧以他和妈妈被赶出那间房子，找不到安身之所，以他们逃离了那座城市得到了短暂的告终。
　　后来他辗转漂泊，换了一个又一个城市，每次要不了几个月，那群人又找上门来，继续以同样的方式叫嚣。
　　他就只能从为数不多攒下的钱中取出绝大部分还上，换来数日平静。
　　偶尔也以死相逼过，抱着大家都去死就不用再管这一切的心态，成功吓退过那帮人。事后自己瘫在地上，一身冷汗，跌在地上的菜刀反出月色，阴森森，冰冷冷的。
　　从那之后他随身带着匕首，连枕头下也要藏着一把刀，以此击退那日复一日的噩梦。
　　原本在这座城市也待不久的，是那日他妈妈突然晕倒过去，送到医院，才知道原来病得那么严重。不愿让妈妈再奔波辛劳，最终决定在这座城市安定下来。
　　说来也巧，最后落脚的城市，竟是他原先上大学的城市。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竟回到了这里。但他与曾经的大学生活却再无关系了。
　　其实不只是门的吱呀乱响引起邻居的不满，还有偶尔出现的鲜红油漆。好在现在的房东太太十分仗义，保全了他最后的栖息之地。
　　他玩命地工作赚钱，以求房租、医药费、债款三者之间的平衡，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
　　现在这个平衡被毫不留情地打破，他痛苦崩溃，却别无他法。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快想想有什么办法能搞到钱啊！真的要去借高利贷吗！除此之外是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有没有人能来救救他啊！
　　不是没有过崩溃的、想要一了百了的瞬间。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他都想过从窗台下一跃而下。
　　可是现在面对的是他妈妈，他可以接受被生活压迫，但他接受不了妈妈可能面临死亡的结局。那是他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了。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冷静下来，不要乱想，却只是徒劳。一想到那个可能发生的最坏的结果，他就害怕得浑身打颤。

　　叶舟一晚上魂不守舍，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下了班，这一次甚至都没有心情顾及单游在身后跟着自己了。
　　叶舟恍惚地往前走着，浑然不觉倒刺被撕出了长长一道口子，鲜血从缝隙里缓缓掉落，滴落在地上，混进布满灰尘的泥里。
　　“叶舟。”单游在后面，隔着几步之遥的距离叫住了叶舟。
　　他直觉今晚叶舟状态不对劲，来不及细想，就叫住了他，却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的决定。
　　叶舟停下，转身，看着单游。
　　换成是以前他可能会装作听不见快步走掉，或者质问单游想干什么，但他现在心里实在太过焦躁太过烦乱，因此他只是安静的，呆呆的看着单游。
　　“别抠了，手不疼吗？”单游走上前，捧起叶舟的手，鲜血淋漓。
　　叶舟的血蹭到了单游的衣服上。叶舟轻轻“啊”了一声。
　　这件衣服有多贵？会不会价值五万？要他赔吗？赔得起吗？他这么有钱应该不会在乎吧？
　　脑海里不断蹦出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叶舟好像忘记了怎么呼吸，只是安静地看着那处痕迹。
　　“我现在去买创可贴，你会跑么？”单游看都没看衣服一眼，只是检查了一遍伤口，抬起头，盯着叶舟的眼睛问。
　　叶舟摇摇头。他现在好累，不想迈动脚步，不想回住所，哪也不想去。
　　“在这等我，我马上回来，好吗？”确认叶舟不会离开后，单游向不远处一家24h便利店狂奔过去。
　　叶舟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心乱如麻。
　　单游为什么跟着他，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想要奚落还是嘲笑，都已经不重要了。无论再如何，他也没什么好失去了。
　　单游很有钱，不是吗？他再怎么也不可能比高利贷还要危险。或许，或许，就算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想试试看。
　　就这么想着，单游已经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袋子。
　　单游打开，里面有创可贴和药膏。他捧起叶舟的手，打开酒精，拆开棉签。
　　“可能会有一点疼，你忍一忍。”他往棉签上沾了点酒精，轻轻涂抹着那道血淋淋的伤口。
　　叶舟看着单游的动作，疼得瑟缩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我扔给你的钱，你能还我吗？”叶舟盯着手指上那道伤口，问。
　　“什么？”
　　“你喜欢我吧。”
　　单游沉默了一下：“喜欢，哥。”
　　“我给你睡一次，你能给我十万吗？”叶舟捧起单游的脸，和单游对视着，一字一句地问。
　　单游手里的东西掉落在地上，没盖上盖子的酒精咕嘟咕嘟往外流去，掩盖了血的痕迹。
　　“什么？”他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我说，我，给，你，睡，一，次，你，能，给，我，十，万，吗。”叶舟重复了一遍。
　　纵使他千不想万不想，但他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到了单游的身上。
　　抛弃了尊严的，不顾一切的。
　　他曾经下定决心要和过去的一切说再见，只过好眼前的生活。
　　当他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现在的生活也还不错，逐渐学会了苦中作乐的时候，单游的出现就好像无时无刻不提醒他，他曾经有多辉煌与耀眼。
　　单游把他拉入了那个可悲的现实：你现在就是一团垃圾。
　　他疯狂地逃避着的，无论如何也不愿回忆起的，最后被单游血淋淋地展示在了面前，甚至现在，他不得不向面前这个人求救。
　　只要你，稍微的，愿意伸以援手，我就不会变得这么可悲了，即便与此同时我也将变得更加不堪。
　　求求你，不要拒绝我。叶舟看着单游，牙齿不自觉地打着颤。
　　“如果你嫌贵，我们可以商量，你有其他的要求提出来也可以，我可以陪你一个晚上，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做……”
　　“好。”单游打断了他。
　　他虽不知道叶舟为何突然开口要钱，但叶舟想要的，他从来都愿意无条件献上。
　　如果能用钱换取叶舟的亲近，他求之不得。
　　“就十万。”单游弯下身，捡起地上的塑料袋，从里面掏出创可贴给叶舟贴上：“从今晚开始？”
　　“从今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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