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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贵族兄妹
第二天,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艾迪特与坐在她对面的轮椅上的少女快活地交谈着,一个俊秀的青年人面朝她俩中间的位置,目光在这两个女孩之间逡巡。
这是艾迪特的童年好友,前贵族玛丽-夏琳和她哥哥拉斐尔·德·圣克莱芒。
夏琳在1789年底便从乡下的故宅搬到巴黎这间陋室,和她旧日的朋友重聚了。
革命一夜之间便摧毁了她高贵古老家族的堡垒、称号和财富。
但夏琳和哥哥拉斐尔从革命群众的怒火中幸存了下来。
她身体的残疾削减了她阶级的罪恶;民众看到这样一个大贵人的女儿竟也会遭逢如此的不幸,心理得到平衡,愤恨得到宽慰,便慷慨地放过了她和她唯一的监护人。
五岁那年的一场脑膜炎让夏琳下肢瘫痪,再高昂的医药投入也没能让这个姑娘再站起身来。
此刻,她膝上破破烂烂的薄毯子底下盖着的,是两条木棍一样瘦弱无力的双腿。
或许是常年静止不动、仰赖她人照顾的生活,造就了她逆来顺受的性格。
总之,她从没对革命表现出过一句抱怨。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仿佛早已预见这样的命运。
她哥哥反而没有这样好的心态。拉斐尔一度自暴自弃,酗酒加剧了这对落魄兄妹的贫穷。好在,在这双少女的劝说和感化下,他前年勉强恢复了过来。
“夏琳,你腿上的毯子,不会太单薄吗?”艾迪特忍不住问朋友。
“啊,我没关系的,亲爱的艾迪特,”夏琳柔和地笑着摇摇头,“这些我都能忍受。只是可惜我不好继续进行我的化学研究了。”
前贵族拉斐尔垂下头。妹妹的轻描淡写反而再次勾起了他伤感的回忆。
过去,夏琳冬天盖的是上好的毛皮制成的雪白毯子,而且好几条换着用。
抄走他们家产的群众说,要把这些奢华的毛毯拿去给北方军队的士兵做成大衣。如今,他只能看着妹妹挨饿受冻而无能为力。
讽刺的是,就在革命爆发的那年年初,他刚刚从死去的父亲那里继承了爵位。
短短一年之间,天翻地覆,曾经的光荣成了耻辱。对他的一蹶不振是不宜过多谴责的。
艾迪特感到触碰了身侧拉斐尔敏感的神经,因而把话题转移到了轻松的事情上,引导夏琳谈谈她的化学。
艾迪特讲话的时候,拉斐尔抬起头,一直用一种注视着无价之宝的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她。
她话音一落,他脱口而出:“您说起话来真像音乐似的!”
每到这种时候,艾迪特都有点不舒服。她感到这个前贵族青年并不关注她所说的内容。
不知是出于试探心理抑或报复心理,艾迪特开始大谈特谈起革命的理论和新闻来。
夏琳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一如既往地认真聆听她所崇拜的朋友。
拉斐尔的目光则一点点低垂下来,额头渐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阴影。
值得一提的是,这俊朗的青年和安德烈相貌神似,同样金发碧眼,年纪也相仿。只是他的脸型更偏短一些,下唇稍厚,眼睛是诗人式的眼睛,易于流露出忧郁的神情,使他这张脸显得旧贵族气十足。
如果说安德烈的眼睛里燃烧的是黎明的火焰,拉斐尔的蓝眸里则荡漾着秋日的碧波。
在艾迪特说到“粉碎贵族的阴谋”时,他终于忍不住抬起这样一双眼睛,向她投去近乎哀求的目光。
她止住了话头。安静的空气使人压抑。
“我先失陪了。”拉斐尔感觉自己继续坐在这里只会让她俩不自在,主动告辞。
两个少女同情地望着他离开房间的背影。
他仍穿着过去时代的服装——胸饰花哨的灯笼袖白衬衣和贵族式的短套裤,但洗得发白生皱,肘关节已磨破了,看起来略微滑稽。
他已不再喝酒,但长期的失眠和抑郁对身体的摧残,仍让他的步伐看上去有些不稳当。
房内又只剩下这对闺中密友时,艾迪特向夏琳介绍起安德烈·凯尔奈的一篇文章。
“对不起,我亲爱的朋友,我想你得拿近些,你知道我近视得厉害,这个距离我想看清太费劲啦。”夏琳有点不好意思。
艾迪特这才想起这桩令人难过的事,有些愧疚地急忙把小册子递给了她。
“唉,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拿走我那副眼镜呢?那眼镜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用?只有像我这样眼睛不好的人才用得上它呀。”
夏琳一边接过册子,一边轻快地说着,仍不含分毫怨怼的语气,也没有用“抢劫”这个词。
她一目十行,很快读完了整篇文章。
艾迪特忍不住对密友诉说起了凯尔奈的真实身份,以及自己童年时代和画家的过往。
“他不仅仅是我在小女孩时期邂逅的一个漂亮青年;他对于我,可以说是知识和智慧的化身。夏琳,你能明白吗?
“是他引领我走进了那些知识的奇妙殿堂,可是一刹那却又把它们全部抽走。这之后我为了看上书,可没少费劲儿,有的书却再也看不到啦。也许我现在本应是一个更有学识的人的。
“不过,我想我也不会再跟他说上话啦,就算他上门求见也是一样。我的原则不可能允许自己原谅一个背叛友谊的虚伪之人。”她骄傲地以这段话结尾。
“这么说来,你在心里只把他当作启蒙老师,和一个绝交了的朋友咯?”夏琳格外认真地听完了全程,问道。
“那是自然。”艾迪特有些底气不足。
“那就太好了,听到那些过去的故事,我还担心你对这位凯尔奈公民是否产生了什么特殊的感情,”夏琳把手放到心口上,吐出一口气,“你也知道,艾迪特,我打心眼里盼着你成为我的嫂嫂呢。”
“什么?我?嫁给拉斐尔?”艾迪特紧接着意识到这样的惊呼显然是不礼貌的,试着平静下来。
“怎么,艾迪特,你难道没注意到我哥哥每一次望着你时的眼神!他爱你丝毫不下于我对你的爱!”
“可我从未想过这件事……我一直以来都把拉斐尔当作兄长。”
“我明白,你也许会觉得拉斐尔配不上你,毕竟我们家曾经的身份是不光彩的;但现在特权已被废除,他不是也已改过自新了吗?”
艾迪特有些犹豫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想想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那时候,我刚刚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整天窝在家里看书看得脸色发白、眼睛模糊,是家庭教师强硬地要求把我推到外面晒晒太阳,那个午后我第一次遇见你。你还记得吗?
“我生下来便没了母亲,只有科学是我唯一的光明,直到我看到你在田野间玩耍时的样子!我感到你成了我的替身,你在替我这个可怜的瘫子奔跑蹦跳;我喜欢整个下午坐在花园门口看着你玩;后来哥哥加入了我们,他帮你采高处的果子,自己偷偷弄干净衣服免得被严厉的父亲责骂……那时候,我们仨多么快活!
“想想看,我们成为幸福的一家人!这不是不可能的,对吗?”
夏琳讲这番话的语调十分动人。她拉住好伙伴的手,真切地等待她的回答。
“噢,我最亲爱的夏琳!最忠实的朋友!”艾迪特心情激动地低喊。她一向是个易于感动的人,好友的话也唤起了她对那段甜梦一般的童年的追忆。
“那些男孩子想欺负我的时候,是你挺身而出,为我解围;那时的你在我心里真跟天使一样!”
“我也只不过是动用了贵族小姐的特权罢了。”轮椅上的少女叹了口气,“实在可惜,我从来没和你一同跑过跳过,连站起来替你教训他们的力气都没有。”
“但那一片的孩子都得听你的。你是大家的女王。”艾迪特说。
“可是他们不会想到,我听你的。”夏琳补充。
两个花季少女会心地咯咯笑起来,双手拉在一起。
方才严肃的氛围一扫而空了。
扪心自问,艾迪特不太喜欢拉斐尔·圣克莱芒身上残余的那旧式贵族的做派;
不过,像之前说过的,她对于贵族这个群体并没有什么刻板的仇恨。
因此,她与这两个朋友来往,想象和他们结亲,心理上并无负担。他们是贵族,但首先是好人,是她的老朋友。
艾迪特想,她并不讨厌夏琳的哥哥;也许某一天,等革命形势没那么紧张了,她会怜悯他,给他幸福的。
少女决心,今晚就跟家里提提这婚约的可能。
可当她回到家中,看到那梦里的身影时,这些想法都被抛之脑后了。
“快坐过来吧,艾迪特,哥哥荣幸地邀请到了凯尔奈公民来我们家用晚餐。”玛尔戈招呼妹妹。
“正式介绍一下吧:优秀的爱国者安德烈·凯尔奈公民,我们区军事委员会的委员,雅各宾俱乐部的明星。”菲利普在望向这位英俊而有才干的同龄人时,眼里泛着热诚的赤忱。
少女呆呆地望着那金发的青年。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第一次近距离与这面容重逢。
不能说这是她朝思暮想的脸孔——这些年来太多激情占据她的身心,她确实很少再忆起他具体的容貌和身形。
这位旧日的导师对她来说,更多成了一个象征、一种思想的幻影,偶尔在梦中突然浮现,让她醒后每每怅然若失。
安德烈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时,眼中划过一抹惊艳。
“你还记得我吗?塔维女公民,”他说这话时显得意味深长,“你小的时候我们曾经很相熟。”
他这态度让艾迪特感到好笑又可气。
“我怎么会忘了您呢。”她讽刺地草草顶了回去,自己在桌边坐下了,拉椅子时故意发出不小的响动。
菲利普在餐桌上大谈特谈革命的最新形势。凯尔奈的到来令他喜形于色。
艾迪特感觉到对面的男子始终深深望着她的视线。那视线点燃了一团火,堵在她的喉咙里,使她浑身烧灼。
“我吃不下了。”艾迪特胡乱把餐叉一甩,猛然站起身离开了餐桌,往阳台走去。
“艾迪特!”菲利普和玛尔戈的声音在身后同时响起,一个是谴责,另一个则透着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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