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冰

　　程意开车回到家的时候，夜幕低垂，看不见一点晚星，只有灯火和霓虹映出光亮，装点着寂静的窗户。程意是自己一个人住的，还在用自己平均线以下的薪水交着房贷。
　　他去厨房下了个泡面，再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端进卧室里，一边看电影一边吃。
　　下午为了照顾程天赐，程意给微信调了静音，此时他才想起来，等打开的时候，里面已经囤积了无数小红点和99+的新消息通知。
　　程意先点开企业微信，里面有同事和上司发来的消息，都是一些工作上的事，不多，但是很繁琐。
　　等程意把消息回复完，面已经差不多坨了，好在味道还可以。
　　程意不是不会做饭，只是单纯的懒，给自己一个人煮没意思。平时不是吃快餐，就是冷藏速食。他知道这样的饮食习惯不健康，程心也和他说过很多次，但程意依然我行我素。
　　他认真地看着电脑屏幕，却觉得精心挑选的电影变得乏味起来，而他的眼皮也不争气地耷拉着。程意打了个哈欠，想到自己已经熬了一个通宵和一个白天，明天还要上班——他并没有熬夜的资本和条件。
　　于是他去洗了个澡，就早早地睡下了。平时他偶尔会失眠，精神不好就会感到烦躁、抑郁，所以程意尝试过很多助眠的方法，比如吃褪黑素、点香薰、冥想，实在不行就数绵羊和自我催眠，效果都不如人意。但多亏了程天赐，让程意耗尽了精神和心力，很快就睡着了。
　　程意梦到了沈西朗，虽然只是几个稍纵即逝的片段。
　　那是在他们高考完的暑假，他和沈西朗到福建去旅行。
　　他们去的那天很不凑巧，坐船抵达鼓浪屿的时候大雨倾盆。远处电闪雷鸣，轰隆隆的响声让人心惊肉跳。空气潮湿而闷热，大雨的洗刷模糊了他们的视线。程意很快就汗流浃背，浑身难受。
　　沈西朗看起来不大高兴，不过他向来都是板着脸，连程意也猜不透他的想法。他的声音淡淡的，没有责怪，似乎也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指出程意的轻率和冲动：“我不是和你说过要看天气预报吗？”
　　程意也没想到百分之三十的降雨概率，被他们撞了个正着，不甘示弱地辩解道：“夏天午后的暴雨很快就会停的。”
　　不远处应景地传出轰隆声，一道闪电划过阴沉的天空，似乎想要将“天公不作美”这句话贯彻到底。
　　沈西朗叹了一口气。他没再说话，也没有任何抱怨，而是旋开他们那把黑色的大伞，举着伞，侧过头对程意说：“靠过来一点。”
　　程意那点不愉快立刻就消散了，他笑着贴近沈西朗身边，还故意去碰他撑伞的手。
　　他们都背着背包，手上没有提东西，只有程意还握着一瓶冰的矿泉水。他去碰沈西朗的手冰冰凉凉的，可以暂时消解令人焦躁的热意。
　　沈西朗没有阻止程意，按在伞柄上的左手被程意的右手紧紧握住。没人知道这两个男孩正悄无声息地交换着体温。
　　如果在平时，沈西朗是不会和他牵手的。
　　程意猜恻，是因为下雨，周围游客稀少，没人会注意到他们，沈西朗才会默许的。
　　见沈西朗没什么反应，程意得寸进尺，顺势伸手挽住了沈西朗。
　　沈西朗皱了皱眉，没说什么。程意不以为意，因为程意觉得他不管露出什么表情都是好看的，而程意一辈子都看不够。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在程意眼里，沈西朗不仅是潘安，也是祸国殃民的褒姒，不然自己怎么会如同被蛊惑了一样，持久性地心醉神迷？
　　滂沱的雨幕遮挡了一切，包括两个少年的热恋。
　　雨声洗刷着海岸，也冲淡了声响，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才能听见彼此说话的声音。
　　等走到商业街后，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走向离他们最近的一家特产店——鼓浪屿上的商铺鳞次栉比，除了饮品店和小吃铺之外，最多的就是贩卖手信的特产店和卖纪念品和明信片的地方。
　　店里几乎人满为患，大多是来躲雨的游客，占了原本就数量不多的座位。
　　虽然撑了伞，但大风吹送的雨滴还是沾湿了他们的衣服。程意和沈西朗两个人浑身都湿漉漉的。程意绑在腰间的长袖外套都可以拧出水来，他只好将外套尽可能地甩干，摊开放在桌上。
　　程意愁眉苦脸，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悻悻地对沈西朗说：“对不起，西朗。如果不是我非要今天来，我们现在应该在酒店吃吃喝喝和睡大觉。”
　　程意战战兢兢地瞥了沈西朗一眼，却发现沈西朗笑了，虽然那个笑稍纵即逝。他说：“不怪你，我也有责任。不过，你的志向真是‘远大’，出来旅游就是为了吃喝和睡觉？”
　　程意差点忘了，在自己的调教之下，沈西朗早就不是一声不吭的闷葫芦，偶尔也会揶揄和打趣自己。换做平时，程意一定会生气，但今天情况特殊，确实是他犯了错，所以程意特别心虚。而最令程意惊讶的，是他发现不管沈西朗对自己是冷淡还是热情，他都能欣然接受，是真的卑微。
　　程意面上发烫，他有些心虚，但仍然死鸭子嘴硬，据理力争道：“不然怎么能叫做假日？”
　　看穿一切的沈西朗似乎有些无奈，他反过来问程意：“你来鼓浪屿也是为了吃吃喝喝？”
　　程意矢口否认：“当然不是。来这里的目标肯定是为了拍照啊。”
　　沈西朗又道：“那你的思想觉悟，和旅行团里的老太太老爷爷也没有什么差别。”
　　本来就因为突如其来的降雨有些闷闷不乐的程意，在那瞬间觉得沈西朗是在骂自己，顿时有些来气：“反正在你眼里我做什么都不对，是是是，只有你有先见之明。”
　　沈西朗也愣住了，沉默了一会才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沈西朗的语气和平时别无二致，平静到程意以为他们只是在随意地谈论天气。
　　沈西朗总是这样，说话不会流露出自己的情感，以至于让人难以捉摸他的态度。都说情侣在旅行期间吵架的频率会大幅增加，但这没有发生在程意和沈西朗身上。原因很简单，沈西朗认为吵架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所以他从来没有和其他人发生过争执。再加上，沈西朗的脾气似乎好得有些离谱，仿佛不管程意做错什么事，他都能无限度地包容。
　　程意没搭话，想采取冷战措施，便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的相机，放在手里摆弄。
　　还好刚刚他把背包紧紧抱在怀里，而且在整理的时候特意将相机放在背包最里面，相机才安然无恙。侧边的纸巾之类的杂物被雨浇了彻底，已经不能用了。
　　他按下星际的开关键，一张一张地回放照片。里面有风景照，有他和沈西朗的合照，更多的是他偷拍的沈西朗。有清晰的，有模糊的，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角度。很多张照片里，沈西朗的神色都是淡漠的，一幅与世无争的模样。但无论程意怎么拍，镜头里的沈西朗都比他想象的要好看的多。反正一时半会也出不去，程意索性仔细地整理照片。
　　程意心满意足地把相机关掉，刚想让沈西朗帮它把垃圾扔掉，就发现坐在身边的沈西朗，其实一直在看向自己。当看到程意侧过头看向自己的时候，沈西朗却错开视线，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程意没来得及说什么，沈西朗就问道：“想喝奶茶吗？”
　　程意愣了愣，干巴巴地说了一声：“想。”
　　其实他们都带了矿泉水，可以用来凑合。奶茶的话，等雨停了再去也是可以的。
　　“什么口味的？珍珠奶茶可以吗？”沈西朗站起来，拿起他的背包，又从地上捞起那把折叠伞。
　　珍珠奶茶是当时程意最喜欢的饮料，沈西朗是知道的。虽然沈西朗说过他几次，不能总是喝这种甜腻的东西，但程意一直没有改变这种喜好，因为他嗜甜，对任何甜品都来者不拒。
　　等沈西朗走向门口的时候，借着店里的灯光，程意这才发现，沈西朗大半个肩膀都湿透了。
　　程意想起，刚刚撑伞的时候，沈西朗是将伞往他这边倾斜的——沈西朗要比程意高小半个头，总是自觉举伞，程意一直都把这视为理所当然都事情。因为有沈西朗，刚刚程意身上才没有淋湿。
　　愧疚感淹没了程意，他怎么没有早点发现？而且，沈西朗是仗着自己年轻还是身体好，都不怕感冒的吗？
　　程意低下头去，想从背包里找出一条毛巾，却一无所获。他有些懊恼，因为以为会是个大晴天，他就没有带。也许就像沈西朗说的那样，他鲁莽、草率，又自以为是。
　　归根到底，少年时的程意可以说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做不到准备周全、心细如发。这让程意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些向沈西朗告白的女生——如果是女生的话，观察力应该会更敏锐。
　　沈西朗在高中收到过数量多得夸张的情书，许多女生都追求过他，但沈西朗如同寺庙里的古树晚钟，任尔风吹雨打，他自岿然不动、稳若泰山。直到程意用行动证明，沈西朗不像传言中那样油盐不进。虽然没有公开，但沈西朗的回应，已经让程意心满意足。可惜没办法堂而皇之地走在学校里，让那些觊觎沈西朗的情敌羡慕嫉妒恨。
　　虽然最终去哪个大学仍尘埃未定，但程意对他们的未来，仍然怀揣热望。
　　那时候的程意，真诚、善良，永远保持希望。他很容易被讨好，也很容易被满足，只要一杯喜欢的人专程给他买的珍珠奶茶，就可以让他保持好几天的好心情。
　　沈西朗回来的时候，看起来有些狼狈。他的头发被打湿，几绺稍长的碎发贴在额角。他的鞋袜和T-shirt也湿了一片。但他却浑然不觉，提着两杯奶茶，快步朝程意走来。
　　程意却没有表现出多开心，而是皱了皱眉，说：“你不怕感冒？”
　　沈西朗怔忡了一瞬，他似乎想不到程意会说这样的话。
　　程意有些着急，又说道：“这里的空调太冷了，你这样很容易感冒的——”还没说完，程意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沈西朗把其中一杯奶茶塞到程意手里，叹了口气，说：“是谁要感冒啊？先管管你自己吧。”
　　程意吸了吸鼻子，立刻喝了一口暖热的奶茶，又用双手握住杯子当作暂时的暖手宝，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全身都暖洋洋的。而沈西朗把另一杯奶茶放桌上，变魔术般从背包里拿出一条用塑料袋装着的毛巾。
　　程意：“……哈，你准备好周全。”
　　沈西朗面不改色地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还带了风油精和感冒药。”他用毛巾帮程意擦了擦头发和脸。程意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可怜巴巴的、被沈西朗蹂躏，不对，照顾的宠物。等囫囵地给程意擦完后，沈西朗才拿起毛巾抹了抹自己的头发。然后缓缓地说：“我还带了可以替换的衣服，洗手间在二楼那边，我们过会儿可以去换。”
　　程意吓了一跳。原来准备最充足的，是沈西朗。可能是因为他对程意的靠谱程度有深入了解，所以才准备好和打点好一切。别说，沈西朗的背包和多啦A梦的口袋真的差不多。
　　两人把湿透的衣服换了下来，这让程意如获新生，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潮湿黏腻的感觉终于一扫而光。等他们回到座位上，奶茶已经有点趋向常温了，但程意仍然觉得，那是他一辈子喝到过的，最好喝的奶茶。
　　鼓浪屿之旅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直到现在，程意还记得，奶茶的暖香，雨水的冰凉、还有沈西朗的眼神。
　　也许是因为那次的感冒太惊心动魄，留给程意的印象很深。这次程天赐发烧，程意才会在潜意识里回想起他和沈西朗的经历，然后以梦境的表达，将模糊的记忆具像化。
　　窗外传来沙沙的响声，而这个声音越来越大。
　　程意原本以为是大风吹动树木发出的，后来拉开窗帘，才发现下雨了——程意喜欢在昏暗的环境里睡觉，这让他有安全感，而哪怕一丝光线也会让他觉得不舒服。所以他专门定制了加厚加宽的窗帘，将卧室里所有光线堵得严严实实。程意发现，雨声似乎和刚刚他梦中的雨重合了。
　　也难怪他会梦到那个夏天的大雨。
　　醒过来的程意头昏脑胀，想睡也睡不着。他无法避免地回想起了沈西朗的脸。在浓稠的黑暗里，程意摸索着床头柜，从上面拿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然后走到露台处抽烟。
　　现在是凌晨时分，整个城市都是安静的。程意吹着晚风，怀念着那些人事已非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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