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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没过几天,沈知鱼就派了小七过来给元昼做跟班。
小七生得伶俐,办事也伶俐,替元昼换衣换药换纱布端茶倒水,手脚格外麻利。
沈知鱼进来时,正撞上元昼坐在床上,抬着脚,小七在低着头给他小腿的伤处上药。
二人听见脚步声,齐刷刷抬头,沈知鱼没说话,直接丢给小七一个包袱,又狠狠瞪了元昼一眼,扭头就走。
等到沈知鱼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小七才打开那包袱,是一身大红的喜服。
小当家的亲自送姑爷的喜服来,当真是喜欢姑爷。小七暗暗咋舌。
元昼却看也没看那喜服一眼,看小七手上动作停了,便自己拿起剪子,吃力地去剪多余的纱布。
小七见状忙放下喜服上来拿剪子:“姑爷,放着我来。”
元昼左臂伤恢复得慢,仅凭右手实在不便,就由着小七去了。
小七一边忙活一边絮叨:“小当家的这几日心情不好,大伙都不敢惹!姑爷也别再给小当家的脸色了,大当家的不在,小当家的一个人怪辛苦。”
元昼嗤了一声:“没给她脸色。”
分明是她在给自己脸色。也不知怎么,前几日还笑眯眯的,这几日像个火药桶,一点就着。
顿了顿,看小七没有继续絮叨的意思,元昼忍不住问:“所以她遇着什么了,火气这么大。”
小七摇摇头,一脸无辜:“咱也不知道啊,小当家的平日里脾气好着很,也不知是谁惹着了。姑爷若是哄哄,那便好了,小当家的很好哄的。”
“我不是……”并不自知的罪魁祸首元昼刚想辩解,话到嘴边生生止住。
罢了,罢了。元昼自暴自弃地闭嘴。
但小七并没有话题到此为止的意思,为元昼换好药后,又开始张罗着为元昼试穿婚服。
元昼脸一沉:“拿走。”
小七愣了愣,乐了:“姑爷,今晚就是大喜之时,现在试试,哪里不合适的还能改改。”
元昼神色一滞:“……今晚?”
小七点头:“对啊,小当家的有令,婚期提到今日了,虽然李姆妈不同意吧,毕竟今日也不是什么黄道吉日,但是小当家的喜欢,咱就今日办!”
元昼脱口而出:“胡闹!今日成亲,怎么没有人与本王……与我说一声!”
小七像看到什么稀奇玩意一样怔怔地看着元昼,忽然一拍额头恍然:“啊呀,我们都以为是姑爷不好意思主动提,小当家的才亲自下令的。”
元昼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但元昼执意不愿试穿婚服,小七只得将婚服在他身上虚虚比了个大小,慨叹李姆妈的手艺极好,尺寸也正当好。
元昼见那婚服针脚眼熟,眉头微蹙,拿起来细细查看。
早年,京城的世家贵族曾流行过一种交叉叠排的针脚缝制之法,反面如栅栏密密缝,正面却如层叠祥云,通常是为那些非富即贵的公子小姐缝制婚服时使用。
没料到山中匪徒的侍奉姆妈也会这般手艺。
元昼端详这婚服:“你们这李姆妈什么来头。”
“来头?没什么来头啊,是小当家的家里人,跟着二位当家一起进的寨子,整个寨子里,就属李姆妈最疼咱小当家的,吃穿用度处处都管得紧,差不多算小当家的半个妈了。”
元昼若有所思,指腹缓缓摩挲那针脚,翻过来,正是精致的祥云纹路,沿着袖口细细缝了一排。
“那他们进山之时是什么身份?”
“这我哪记得,我那时也才三四岁呢姑爷。”小七嘿嘿笑起来,姑爷看起来不是那么排斥这喜服,有戏,“不过听赵姆妈说过,那时二位当家的是为了逃难才进的山。当时寨子里原本还有位当家的,当家的仰慕钟将军,就请钟将军来做了主。”
“后来过了几年,我十岁吧,当家的就得了病过世了,大伙就推钟将军做了大当家的。”
元昼敏锐捕捉到重点,若有所思:“钟将军…”
小七忽觉自己说漏嘴,赶紧打个哈哈道:“我们都爱这么叫,这年头当兵的落草为寇不稀奇了,山寨原本当家的,我们还唤他赵将军呢。”
元昼“噢”了一声,难得温和地笑起来:“我就随便问问。”
朝中确实没什么钟姓将军,但军营里不好说。
元昼留了个心眼。
……
到了黄昏时分,寨子里已经布置好了大红的喜花,结义厅前的空地也被酒桌摆得满满当当。
沈知鱼穿着一袭大红百褶裙坐在闺房里,浑身不自在。
不过是成个亲,怎么李姆妈弄得这般麻烦,絮絮叨叨半天,又是没有测神意、行提亲礼,又是没有奉谢媒酒,说到激动时竟抹起眼泪来:
“好好的沈家小姐,金贵金贵的身子,从小到大却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如今要嫁人了,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抬大轿,样样没有,连个酒席都要草草办了,高堂无人,天地不认,我老婆子下了九泉怎么有脸见夫人……当年,当年明明是和那小王爷定了亲,再不济如何都该是个王妃……”
沈知鱼正梳着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若是旁人,她训斥一两句,没有敢呛声的,可李姆妈不是旁人,是她最亲最亲的乳母,说不得,也骂不得。
“怎么没有脸,娘亲若是见到了你,还得感激一句。当年若不是姆妈,我早就死在乱刀之下,哪还有今日?再说了,我才不稀罕做王妃,谁知道那小王爷是不是什么歪瓜裂枣嚣张跋扈的丑东西?”
李姆妈眼泪一抹,柳眉倒竖:“呸呸呸,大喜之日,说什么死不死的!”
沈知鱼暗暗嘀咕,分明是你先提什么下九泉的。
铜镜映出如花面容,沈知鱼梳起发髻后,看着大五媳妇特地买来的红红绿绿的玩意,甚是稀奇,拿起来东瞧瞧西看看。
沈知鱼素来不爱涂脂抹粉,平日里也不会采买,只得让李姆妈帮着描眉涂粉。本就白皙的面颊染上浅浅红晕,一对娥眉,眼尾以烟灰笔细细勾勒,羽睫轻颤,顾盼神飞,口含朱丹,红润欲滴,盈盈动人。
李姆妈越看越欢喜,连连道“这才是我们沈家小姐”,把沈知鱼给逗乐了:“怎么,从前我便不是沈家小姐么?”
说罢自己倒愣了愣,忽地垂下眼,兀自笑起来,寂然道:“是啊,从前哪里是沈家小姐呢,沈家小姐早该和沈将军的家眷一同死在长安才是。”
幼时跟着钟叔逃离长安,一路南下至雪峰山脉,为了甩掉追兵不得已进了目连山中。若不是目连山寨当时的寨主恰巧是钟叔的旧部,好心收留他们,沈知鱼也不知,自己后来会有何般下场。
幼童无知,怎会知晓周遭的变故。
但沈知鱼分明是知晓的,父亲获罪那日,圣旨传到长安的沈府,母亲在院门前的大理石板上跪了一天,任谁去都搀扶不动。
唯独沈知鱼扑上前唤她娘亲,她寂若死灰的面容才稍稍有了松动。
当晚,钟叔带人从后院将沈知鱼和李姆妈接走,一行人才出城郊,追兵便来了,到雪峰山附近时,只剩下李姆妈和钟叔二人陪着沈知鱼。
又过了一月,山下传来消息,沈将军伙同二皇子谋反,兵败遭擒,已于本月初斩首于菜市口,其家眷亦被乱刀砍死在沈府中,一家三十二口,无一幸免。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沈知鱼正在结义厅前的广场蹲着玩泥巴,捏了个娘亲,又捏了个父亲。可那日突然下起了大雨,娘亲和父亲都融成了一团,沈知鱼还来不及再捏一个自己。
沈知鱼记得走的那日白天,娘亲细细梳妆打扮,踮起脚尖趴在娘亲的窗外往里看,桌上静静搁着一盘叠好的白绫。
问娘亲这白绫有何用处,娘亲笑靥如花,却是从未如此的陌生。
当官兵踹开房门,才发现沈夫人自悬梁上,早已气绝。
钟叔从结义厅里打着伞出来,将沈知鱼抱进厅里去,轻轻擦去沈知鱼面上发顶的水珠,告诉她:“从今往后,你便不是沈家小姐了,你是这山中长大的小土匪,你叫沈知鱼。”
知鱼本是父亲早早捏好的小字,却来不及在及笄礼上赐给自己。
钟叔这般做,难道是为了让自己别忘记吗?
李姆妈看沈知鱼没了声,知道她想起了往事,忙在她身畔坐下,勾着小姑娘的下巴转过头去:“小当家的,还缺个花钿没点呢,喜欢什么模样的?不骗你说,夫人当年艳绝长安城,那花钿可是我老婆子帮着点的。”
沈知鱼知道李姆妈是不想让自己太难过,眉眼一弯,笑得乖巧:“那就劳烦姆妈给我点个鱼鳞花钿。”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父亲希望女儿一生平安,知足常乐,殊不知却成了难以实现的谶言。
可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在这世间独行。
正如今日的大喜,是沈知鱼自己抢来的姻缘,不是那个昏庸老皇帝赐婚的、面都没见过的丑八怪小王爷,而是个长得清俊身形颀长的大美人。
沈知鱼很满意。
就是大美人不怎么听话,脾气也臭,还背地里骂自己是狗。
那咱也不等什么良辰吉日了,提前跟他成亲,拐进家里来,做一对狗夫妻,看他还如何好意思骂。
沈知鱼细细端详铜镜里的自己,发髻间插一支兰花钗,幽然含熏待风,盈盈似有露,皎皎如清月,忽然明白过来,古诗中曾念,“髻拥春云松玉钗,眉淡秋山羞镜台,海棠开未开?粉郎来未来?”,女儿家精心打扮只为待情郎的悸动。
“娘亲当年嫁给父亲时,也是这般吗?”沈知鱼喃喃道。
李姆妈笑起来,轻抚沈知鱼的肩:“当年夫人出嫁,整个长安城的人都跑出来看,街上挤得可是满满当当。夫人比小当家的要温婉些,小当家的更活泼清朗。”
“活泼清朗些好。”沈知鱼骄傲地说道。
不活泼些,怎么治得住元昼那张说不出好话的嘴。
赵姆妈让人传话进来,道是吉时将至。
沈知鱼笑吟吟地起身,李姆妈拿着红盖头追出来:“小当家的,小当家的,红盖头!”
沈知鱼回头看了一眼,想了想摇摇头:“盖着看不见路,不要也罢。”
“这怎么成!新娘子是不能让人瞧见脸的,这是规矩呀!”李姆妈一脸惊慌。
“弟兄们谁不知道我长什么模样啊。”沈知鱼提着裙子已经跑出几丈开外,“我的亲事,自然只需守我的规矩!”
小路上野菊花摇曳,映着少女的姗姗倩影,一路铺陈到结义厅。
结义厅的弟兄们都兀自找好了座,正翘首以盼。厅前摆了两排新取出来的黄酒和米酒,都用大红纸封了,小当家的不来,谁也不敢开酒坛子。
小六拄着拐杖,让老四扶着,也在人群里伸长了脖子往外瞅。
“人呢,人呢,怎么还不来?”
“还没到吉时吧?”
“眼看就要到了,这小当家的和姑爷都还没见影呢。”
忽地有一人从后山的方向跑来,上气不接下气,把正忙着招呼上菜的赵姆妈拉到一边:
“赵妈,赵妈,姑爷不肯穿喜服,小当家的…小当家的把姑爷绑了!”
赵姆妈刚端过一盘菜手里的油都还来不及抹:“小七和李妈呢?”
“李姆妈和七哥都劝不住……小当家的亲自绑的人,拖着就朝结义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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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昼:歪瓜裂枣嚣张跋扈的丑东西,面都没见过的丑八怪小王爷,是谁?
沈知鱼:哈哈哈(干笑)。
“幽然含熏待风,盈盈似有露”分别出自陶渊明《饮酒·十七》“幽兰生前庭,含熏待清风”,张羽《着色兰》“芳草碧萋萋,思君漓水西。盈盈叶上露,似欲向人啼。”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出自《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