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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嘉】何处故土(二)
张辽迷迷糊糊从宿醉中醒来。
费力地张开眼睛,窗外天已大亮,环顾四周,目之所及是个简易的木制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些竹简木牍;地上放着一张同样简易的书桌和两个座椅,上摆笔墨帛砚,一壶几杯。榻侧摆了一只小茶几,放了喝了半碗的醒酒汤。不大的房间除了这些陈设,便是自己躺的这张榻,也是简陋平常,被褥皆是日常农家粗布,一看便用了些年头,却是干干净净,带着点药材的清香。
醉酒令他头痛晕眩。昨夜的事几乎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两人笑完以后,郭嘉知他不敢回府也不想回府,更怕出去又遇上关羽,便就把他带进府中自己的房间稍歇。
跟着郭嘉走进长长的回廊,走进郭嘉的房间,这是一间向阳的偏房,不算大的房间兼作书房和卧房。主房就空着,放满了曹操赏赐来的种种。
郭嘉隔壁便是下人的房间。唤了胡清儿去街上买了些酒菜回来,郭嘉留张辽吃晚饭。
张辽虽是武将,却真是根本不会喝酒,两杯下去就开始发晕。郭嘉并不劝酒,因在服药,自己也并不怎么喝,浅浅沾一沾唇便放下,以茶代酒陪他。张辽想着关羽的事不觉心烦,一杯接着一杯,没多久就烂醉如泥。
最后的记忆,是他终醉倒在郭嘉肩上,被郭嘉扶住,拿了手帕擦他脸上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还有点模糊的意识里,他隐约听到有个苍老的人声在说话。
“你要爱惜自己的身子!这才刚刚好了些,我绝不会让你出去叫那些个乌糟人糟蹋。”
“目下天气已暖,风和日丽,想来并无大碍,樊伯还请放心,我下午便回,必不会在外耽搁,也不会与人聚宴饮酒。”
透过床头半掩的纬帐,张辽隐约看到郭嘉瘦削的背影,站在门口正和人说着什么。
“你少又来诓我,你的身体和性情,老奴会不知?!休跟我说什么耽搁不耽搁的!年前你随军回来,人都成什么样子?!反复高烧快一个月,以前伤着的地方又旧疾复发,痛得你一夜一夜睡不着,就是那样,遇事你还不是爬起来就去救人了?!大雪里头来去周旋,回到家进了门就昏死过去,米水灌不进,要不是最后托人请到了好大夫,我老樊就要给你披麻戴孝了!好容易将养到现在,昨日还听你又咳嗽几声…只要我在,今天你就休想出这个门!”回话的人虽说自称老奴,称呼郭嘉却不用敬称,讲话也毫不客气。
“今日之事委实重要,”郭嘉却并不生气,陪笑说道,“也是人命关天。”
“谁的命?只要不是你郭先生的命,就是他当今天子,哪怕他曹阿瞒要死也统统不关我老樊的事!”
“樊伯,你也不想我日日挂心,愁得喝不下药吧?”
“你…你这孩子…居然又来这一出……唉!”樊伯气得有点口吃,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你,先把这碗药喝了!”
“是。”听得出郭嘉忍着笑,接过樊伯手里的碗,将药喝了下去,回身倒了杯茶漱口,又倒了一杯双手捧给樊伯。
“樊伯请。”
“你可还敢像上次那样了?!”
“再也不敢了。樊伯放心,我下午必定回来,晚上还要给您过寿,提早就安排好了,绝不会忘记。除了那次,我不是都按时回来的?”郭嘉直接作了个深揖举着那杯茶,“请樊伯把某的长衫拿两件过来吧,烦请拿那两件红蓝缎子的。”
“入土半截的人,有什么好过寿,奴才一个,也就是先生你这样的主子还年年都记得。办完事一定要早点回来,目下晚上还是有些凉,你不能受冷风。还有,要出门一件就够了,拿两件作甚?!想藏起来下次再用?你可休想耍我!”
“我岂敢戏耍樊伯,上次我偷偷出去办事,回来后您把我的鞋袜都藏了起来,让我连床都下不了,我哪里还敢。”郭嘉忍笑说道,“另一件是给张将军穿的,您忘了?昨天晚上他醉酒吐脏了,他那身衣服如何穿出去见人?”
张辽心里一惊,赶紧掀被子低头一看,长衫不见了,自己身上穿着一身干净的内衬,却也不是自己的。想不到昨夜自己居然醉酒失态到这地步,不由得心中一阵羞惭。
樊伯喝了郭嘉奉的茶,收了桌上的药碗,嫌弃地看了一眼床上装睡的张辽,啐道:“呸!这朝堂上都是这些贼杀才狗东西,只会喝酒吹牛,使那些下作手段!猫尿灌多了就失心疯,抱着我们先生又哭又叫又笑,差点摔着我家先生,还吐了他一身!这是我们先生心好,又擦又洗又哄又抱的照顾一夜,依着我!早把你扔去大街上喂狗!……”
“好了好了,樊伯。”郭嘉又是作揖拱手,“烦请快些将长衫取来给我,不然人命危矣。多谢樊伯。”
张辽被他骂得动也不敢动,只得闭着眼睛继续装睡。
樊伯嘟嘟囔囔地出门去了。郭嘉回头走到榻边,轻轻拍了拍张辽:“将军,天已经大亮,请起身了。”
张辽听了两人的话,知道昨晚自己醉酒失态,想是该丢的人都丢了,还麻烦郭嘉帮他更衣清洗服侍睡觉,不由羞愧难当,只好继续闭眼装醉。
郭嘉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伸手摇摇他肩:“将军莫要再装睡,云长已经留书带刘备夫人奔河北去了,丞相心急,又寻你不着,正在相府发火。还好胡清儿出去办事,遇上你的亲兵疯也似的找你,这才回来报我。”
“什么?!云长走了?!”张辽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一把抓住郭嘉,又颓然坐回床上,一时不知所措。
郭嘉接过樊伯送来的两件外衣,取一件蓝色的递给张辽。
“将军快些更衣去相府。云长既去,丞相必定要寻将军,将军不可再避,逃避无济于事。”
张辽慌慌张张披上外衣,一边把胳膊穿进袖子里,一边踩上鞋就往外跑,就听郭嘉在后面喊他,一回头,郭嘉举着发冠帮他戴上,理好他的乱发,帮他系好带子;张辽再转身急着要跑,又被郭嘉一把拉住,拿着外衣的腰带帮他扎好。张辽急得顾不得说谢,拨开他的手便回身跑了出去。
快跑到门口,张辽才想起自己没有马。
站在郭嘉宅子门口的阳光下,张辽一时有点茫然。习惯性地伸手到腰间,发现佩剑也落下没带。
微风吹来,带着点皂角的香味,张辽抬头,看到了他昨天穿过的长衫,衣服已经濯洗干净,挂在向阳的院子一角,随风飘着。边上还晾了一块旧手帕,昨夜郭嘉便是用了这块手帕帮他擦脸。手帕很旧很粗糙了,只有角上绣了一个“珈”字,别无花纹。
“将军!”
郭嘉的清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张辽回头,郭嘉走了过来,胡清儿跟在后面,手里牵着两匹马。
郭嘉走到张辽身边,帮他把佩剑挂在腰上。
郭嘉低着头,红色的发冠在他头颈一侧摩挲着他的耳朵,额头几乎碰到了张辽的脸颊。郭嘉个子和他差不多高,但却比他瘦得多,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偏大,透过空空的衣领,张辽突然发现郭嘉的后背有不少伤痕,虽说都已愈合,但那伤疤密密麻麻,颇为恐怖,一看便是遭受酷刑所致。张辽虽久经沙场,这伤也让他觉得触目惊心。刚想再看得清楚一点,郭嘉已经帮他挂好了佩剑抬起了头。
拉过一匹马交给张辽,郭嘉牵过另一匹,蹬了马镫,飞身上马。
张辽立在原处,茫然地看着他。
郭嘉回头,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他穿着平时很少穿的一身红衣,腰带发冠也是火烧云一样的红,坐在马上,他仿佛兴奋得很,面色绯绯,整个人灿若朝霞。
“将军快上马。”郭嘉拽了一下缰绳,眼睛亮亮地对张辽说道,“郭嘉陪你去见丞相。”
丞相府。
曹操满面阴云,手里拿着关羽的留书,满屋子的人惴惴不安,只等着曹操发火。
曹操见张辽进门,刚想发作,却意外地发现了跟在后面的郭嘉,眼神瞬间变得温和得多。
“奉孝,身体可好些了?”
“谢丞相关心。已无大碍,烦劳丞相挂心,郭嘉之罪也。昨日张将军替我外出办事,耽搁在外,回来才得知丞相寻他。郭嘉特与他同来请罪。”
“罢了。奉孝身体无碍,我便放心。”
“谢丞相。”
两人向曹操行礼完毕,张辽刚想说什么,郭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直接将他拽到曹操身后,跟荀彧荀攸站在一起。
这地方本来不该是张辽站的位置。他平日都是跟夏侯惇徐晃这些武将站在一起的。张辽刚想走去那边,却郭嘉紧紧拉住。确切地说,是从未松开拉着他手腕的那只手。
曹操将关羽的留书交给诸人传看,文臣武将一阵扰攘,一时议论纷纷。蔡阳要带兵去斩杀关羽,荀攸也主张追而斩杀之。诸人也都纷纷附和,皆言关羽冒渎钧威,不念洪恩,死不足惜。
张辽听得急了,抬手想拱手向曹操求情,手腕却被郭嘉一直紧紧地攥着。他用力挣了两下,发现居然无法挣脱。他惊讶地抬眼看向郭嘉,郭嘉的神情沉静如水。
“不要说话。”借着众人吵吵嚷嚷的空当,郭嘉凑近张辽耳边说道。
“可是云长他……”
“无事,将军只管放心。”
半晌,曹操闷闷地开口。
“吾不想再听到有言要杀云长。”
堂上立即安静了下来。
张辽惊讶地看向曹操,又回头看看郭嘉。
郭嘉的面色仍是沉静如秋水,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就那么安静地站在曹操身后看着曹操,右手仍是紧紧地攥着张辽的手腕。
“吾昔日已许之,安能失信?!彼各为其主,不得追赶!”
曹操慢慢地说道,听得出咬牙切齿。
目不转睛盯着曹操的郭嘉,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眼睛浅浅地弯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文远呐。”
张辽还在走神,一时没反应过来曹操是在叫他。
此时紧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突然松开了,同时推了他一把。
“丞相传将军,快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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