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鼓
五月十八,万里晴空,没有一点阴霾。
纪敏看着眼前巨大伫立的高楼,想起了赵灵运的话。
“你只需登楼击鼓,大喊冤屈,督院的人便会着人带你进督院。”
搜身后才能面见督史,赵灵运打理好了,这件事会被报到圣上那里,民间也有人推波助澜,扩大影响。
御听楼自圣上即位还没有响过,赵家也是吃准了这点,才敢冒险行此事。
“咚!”
“咚!”
“咚!”
鼓声响彻御听楼,这样的热闹吸引了许多的百姓。
纪敏击鼓三下,随即跪下痛诉虎军屠村暴行,督院的官吏也觉得新奇,督院一直是个闲职,没有油水得很。
如今倒是新鲜,有人登楼击鼓,酥了些许年的骨头一下抖擞了,握着发亮的木杖走了出去。
见到击鼓人,他们也是一愣,竟是一个白子。
纪敏见官吏出来了,便用更大的声音道:“新蛮可恶,屠人灭村,我大燕子民焉能不恨,圣上雄才大略,仁德圣明……”
新蛮扰乱边境多年,但京中百姓也是第一次知道新军的暴行,虽说两国交战,必不是坐在桌前纸上兵那样简单,但屠村,实在是灭人欲极。
今朝是那击鼓人,谁又知明朝会不会轮到他们,天下还是凡人最多,没有权势依仗,谁又知道自己下场如何。
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好事者更是把消息传遍了整个上京。
上京繁华,这个消息又随着商队扩散开来。
赵家把一切都算好了,纪敏只是个由头,到时必是人人惶恐,出兵的声音成鼎沸之态。
纪敏被抓进了大牢,王督史看过了他的状纸就送上了内阁,王督史的岳父是李氏的大伯,李家又和赵家是姻亲,层层关系下来,这份荒唐的状纸就被送到了燕帝的台前。
燕帝仁德贤明,正因先帝只有他一子,他才坐的上帝位,温赵俞李都先后做过他的伴读,所以他待四家都和善,燕帝是中正之君,而并非中兴之君。
他守得住大燕,却无力让大燕更强。幸好世族没有反意,不然他的仁德也会成为他最大的缺点。
燕帝已经年逾四十,但保养极好,只是有些许皱纹,他正端坐在气势辉煌的清正殿细细的看着手中的状纸。
状纸里字字泣血,句句刻骨,大诉特诉新军暴行。
燕帝看了许久才放下,如今艳阳高照,上京一片安乐之象,可千里之外的幽山却是冤魂悲鸣。
先帝是圣明之君,他虽没有先帝的英明神勇但勤政之下国库也算富足,但天子一言断无收回的道理,天下百姓何其多,若为幽山些许人让天下百姓难安,他也做不到。
燕帝唤了温相和赵太傅,赵家早有准备,明明套好了车还是装模作样了一番才故作惊讶的往皇宫行去。
温相接到圣上的口谕也明白为了什么事,御听楼的事本朝还未有之,他一下朝就有人告诉他。
吩咐管家备车,他去换官服,抬眼就看见爱子走过来。
温卞也听到了御听楼的事情,见宫里的太监急匆匆的来,放心不下来看看父亲。
温相简单说了情况,时间赶紧,父子二人只得匆匆告别。
薄薄的状纸传到了温赵二人手中,赵太傅看似认真,心里却轻慢极了,纪敏哪里会写字,这状纸还是他府中师爷所写。
温浮天仔细端详着这份状纸,最后目光落在了——出兵新国。
无知竖子,这样就想让大燕与新开战,真是异想天开,温浮天嗤笑想。
抬眼看去却看见赵太傅一拱手朗声道:“圣上仁慈,只是为了一小小幽山就要大兴兵力实在是浪费,依臣之见怕是有人作乱。”
眼看墨点要泼到自己,温浮天赶紧道:“陛下不可,正是因为圣上仁慈,才会有人愿意登楼击鼓,况且本朝从未有人击鼓,若是草草处理,只会让民声沸腾,天下难安啊。”
他说完就看见赵太傅张口还想说什么,来不及阻拦又听赵太傅拐弯抹角的说着。
他二人政见不合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登时就开始含沙射影,互泼脏水。
“天下皆是圣上的子民,赵太傅此举意欲何为!”他沉声道。
赵太傅仿佛被他的话镇住了,话锋一转就配合他请起了出兵的话。
见赵太傅这样借驴下坡,温浮天还有什么不明白这件事,多半是赵家做的,但御前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只能板着脸配合把戏演下去。
“依两位爱卿看……”燕帝道。
“自然是出兵新国,为天下百姓一战。”赵太傅道。
二人一笑,温浮天便知圣上心中早有答案。
“只是那击鼓人如何?”赵太傅故作苦恼。
装模作样,让人不齿,温浮天咬牙。
“即是秀才,便贬五做二吧。”燕帝想了想说。
燕帝仁德,连那击鼓人都舍不得重惩,如今这二十杖也是为了防止好事者随意击鼓罢了。
出了清正殿,二人假惺惺的客气一番便就此别过。
温浮天心知他已慢了赵衡一步,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赵衡想在军中做手脚,他温浮天还不行吗?
圣上口谕到时,纪敏已经在大牢战战兢兢好久了,大牢倒不像他想象的潮湿阴冷,只是空荡荡的屋子总让人感到不安。
隐秘的他的心里升起一丝后悔,他不是圣人也会害怕也会后悔。
“纪公子,圣上仁慈,五十杖只打二十杖,以儆效尤。”传旨的太监笑道。
还不及纪敏反应,就被压在了木凳上。
阔一寸的竹尺打在身上,顿时就是一声凄烈的叫声,明明只有二十杖,纪敏却觉得度日如年,白玉似的脸汗津津一片,唯有嘴唇咬的鲜血淋漓。
本朝刑文规定,杖刑是以竹尺鞭打其臀和大腿,伤不到上身的五脏六腑。
但也不知是不是督院的人手太生,下手没轻重,不到二十杖,纪敏就坚持不住了,他身体一抽搐就不动了。
官吏也吓了一跳,眼见宫里的人走了连忙把人放下来,灵公子传了消息,人要是晕了,就算是罚过了。
赵灵运进来就看见昏迷的纪敏,本就白的脸透着一股青色,大夫已经上过药了,为了防止药蹭掉了,只是搭了块布。
纪敏的下半身不着片缕。
腿间还有杖刑后的红痕,糜烂又艳丽。
赵灵运心跳的很快,一身的碧色映着红红的脸就像夏日池塘里的荷花。
他的手慢慢的伸出去,有些犹豫,有些颤抖。
红色的伤痕,红色的嘴唇。
神情是无措,他像一个懦弱的无耻混蛋,想要偷走一块美玉。
最终赵灵运只是在纪敏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这是他最放肆的一刻。
当他直起身来,懦弱和犹豫被温和的面具覆盖,再一次变成了那个端方的赵灵运。
纪敏只觉得自己睡了很久,醒来时出兵新国已成定局,倒是赵太傅和温相在朝堂上因为监军的事吵了许久。
不过二人不合已是众人皆知,也不算新鲜了。
最后监军的位置还是落到了赵太傅推荐的人身上。
浩浩荡荡的燕军随着飘荡的军旗行去远方。
纪敏做的很好,赵太傅心中高兴有意将他纳入自己旗下,但这样一字不识是不行的,他要为纪敏请一位先生。
小室内,纪敏正有些紧张的等待着,说来难堪,他已经十八了,还是个大字不识的痴人。
一只修长的手先露了出来,纪敏的心也不由地紧了一紧。
令人意外的是来者竟然是赵灵运。
“赵公子!?”纪敏吃惊极了。
“这赵府再好的先生又怎么有我贤才呢,况且我想亲自教一教你。”赵灵运笑着,有些上调的眼睛看着纪敏,微风拂过他的发带,遮住了眼睛。
没了有些算计的眼睛,赵灵运更显温和。
纪敏的确是极聪明的人,是一点就透的璞玉,过去数年他被困在黑暗的囹圄,如今看见这广大美丽的世界,他恨不得将一切囊如脑中。
赵灵运教了他很多,君子之道,为世之道,诗词书画无一不尽心。
这些东西就像清泉快要把纪敏心中的恶火浇灭。
二十岁立冠时,赵灵运为他表了字——瑜恒,意为美玉永恒,君子长久。
一次秉烛夜谈,赵灵运来了兴致,说起了科举的事,谈到登科及第,入朝做官。
纪敏的眼睛有些亮,有了眼睛,他可以读书,那是不是他也可以去考功名,那些清正廉洁之士让他心生向往。
“瑜恒也想考功名?”赵灵运察觉到了纪敏的情绪。
“嗯,我虽愚钝,但只有考过了才知道自己还差些什么。”纪敏点了点头。
他已经学了两年,边关的仗也打了两年了,百姓已经快忘记这长达两年的燕新之战为了什么。
不过最近赵灵运说过,长久不是办法,燕新有和缓的意头,以台岭为界签订数年的和平之盟,新国也有和番之意。
他二十岁那年中了三甲,虽没有白马游街没有鲜花投怀,但赵灵运高兴极了,拉着他喝了酒,看着他雪白的脸上飞起桃色,赵灵运颇为开怀的又给他斟酒。
他与赵灵运的关系现在亦师亦友,比起当年不知热切了多少。
许是酒壮人胆,许是月色正美,看着眼前的人,赵灵运情不自禁的握住了纪敏的手腕。
纪敏手一顿,有些奇怪的望着他,羽睫在月光下像昙花一样美丽。
赵灵运俯身想要看清那朵昙花。
昙花的中心有一颗宝石,正在闪闪发光。
“容君……”
这一声惊醒了有些醉态的赵灵运,他清醒过了,只能看见纪敏惊吓的表情。
他呆住了,怯懦又无措,清辉下落荒而逃。
这一夜就像一个梦,虽然第二天二人都装作无事发生,但都有意避着对方。
纪敏因为惊惧。
赵灵运因为懦弱。
他们就这样躲着,直到做官的名单下来了,纪敏成了户部计史,是个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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