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长安

　　世人都说从军是一条建功立业的捷径，可又有几人知道这捷径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今年的天气仿佛格外的凉，自大军出京都这半个多月以来已经下了数场秋雨，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急。
　　好像连上苍都在为这四面楚歌的山河落泪。
　　大雨严重拖慢了行军的速度，也拖垮了本就不稳的军心。楚琰他们一路从最繁华无忧的京都开拔，走过车水马龙的大城，走过男女耕织、自给自足的村落，逆着边境子民逃难的脚印来到了伤痕累累的西境。
　　这里黄沙漫天，城池残破，荒废的田地里都是已经枯萎了的庄稼。一座座散散分布着的土坯房门户大开，屋子里除了带不走的桌子椅子基本上什么都不剩了。
　　楚琰跟着军队走过这些沉默的房子，能听到的只有马蹄落地的哒哒声。士兵们都低着头，好像带的头盔有千斤重，压的他们喘不过气来。一些生长在京城的将门后辈初次出征，就被这荒凉的样子震住，自小呆在金银窝里的他们也许听长辈讲过边疆苦寒，但未曾亲眼见过又怎能想象到这番光景。
　　这里也曾有人声鼎沸的边界集市，往来的商人经过这里总能买到满意的东西，茶叶丝绸经此流入西域，宝马美酒也由此运往中原......而今，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年老的将军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是在惋惜这片黄土繁华不再，又像是在感叹乱世将至。
　　老将军姓赵，是那战死在黑山的年轻将军的父亲。曾经一杆亮银长枪威震西域，将大楚的版图往西拓展了一大块，将近三十才得了赵城这么一个儿子，将这一身功夫武艺和排兵布阵的谋略都传给了他，本想着解甲归田，平时种点瓜果蔬菜，享享天伦之乐。
　　谁成想世事难料，好日子没过两天，竟传来如此噩耗。面对自己儿子残缺的尸骨和皇家的体恤与任命，老将军静静立了一会儿，撩起袍子跪地领旨谢恩，声音平静地听不出一丝异常，与旁边已经哭到晕厥的将军夫人之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分成了两个世界。但没人说他一句冷血无情，因为老将军跪下时，膝盖与青石板相撞的声音撞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原来人难过到了极致的时候，真的是无声的。
　　楚琰对这位老将军很是敬重，一方面老将军一生戎马，常年率兵驻扎在大楚与西域的边界处，对西域地形、各国实力与分布都是了如指掌，不仅在军中威望极高，西域各国提起他也是敬畏不已，甚至有人曾说，有赵老将军在，仗就赢了一半；而另一方面，楚琰虽在朝堂上豪情万丈，还立下军令状不胜不还，但他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一年多的纸上谈兵并不能让他打胜仗，真正排兵布阵还是要靠老将军的。
　　此外，他还有一点私心。他希望能够取得老将军的好感与认同，能够学到真正指挥千军万马的运筹帷幄，能够建立一点独属于自己的势力，能够......
　　“将军！您没事吧？”楚琰回神看去，只见赵老将军正被人扶着下了马，搀到路旁破旧的凉茶亭内坐下，摆着手说没事，但另一只按着膝盖的手却出卖了主人此时的身体状况。
　　如果把人的灵魂比做调试越久就越完美的程序的话，那么身体大概就是一台会随着时间流逝日渐老化的机器。机器想要动起来，就需要程序的操控，没有程序的机器就仿佛是一堆废铜烂铁，所以说人们都知道一个坚毅不屈的灵魂的重要。但是却总是容易忽略机器的重要性，哪怕你有世界上最完美的灵魂，但如果你的身体残缺，你也难以发挥出应该有的水平，这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一个道理。
　　就像赵老将军一样，哪怕他脑子里装着再多的御敌之策，毕竟也已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本来大雨天就要注意保护腿脚的关节，再加上之前那一跪，怎么能不疼呢。
　　楚琰下了也马，围在赵老将军旁边的将士们见他往这个方向来，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赵将军，这么大的雨，不如休息一下再走吧。”老将军见到楚琰正要行礼，被楚琰阻止了，他扶着老将军坐好：“在军中我是您的副将，不是什么三皇子，哪有主将向副将行礼一说。”老将军知道楚琰是怕自己的腿受不住，但又不想因为自己拖慢了行军速度，所以忍着针扎似的疼痛说没事，敌军已经在岳丰城外驻扎，还是尽快赶到边境要紧。楚琰继续说到：“将士们都淋雨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现在刚过正午，雨势正大着，不如休息半个时辰，避一避雨吃点东西，我刚刚问了先锋官，按这个速度今天晚上就能到达岳丰城。而且……”他顿了顿，“我从来没在大雨里赶过这么久的路，现在实在是有点难以为继，将军就当是顾虑我吧。”
　　赵老将军哪里听不出楚琰话里的意思，对主帅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大局，所以他不会为了自己而让军队停止行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听了这番话之后不会心中一暖。楚琰贵为三皇子，虽自小长在宫外，却难得的不卑不亢。他一路上都以副将自居，从未越权越位，提出的一些观点也颇有见解，对一个才入京接触兵法策论的年轻人来说实属不易。而且……刚刚他最后那句话让赵老将军恍惚间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儿子。赵城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但在为数不多的能看见父亲的时候有时也会这样扮可怜，让父亲多休息，哄父亲开心......
　　大军还是短暂地驻扎休整了一会儿。
　　“小白，你怎么知道这样做将军一定会有所触动。”楚琰带着小白寻了处离士兵们较远的树下，从背囊里拿了张饼，递给白泽。白泽晃了晃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摘的野果，示意楚琰那饼还是留着他自己吃吧。“没有一个老人能拒绝乖巧听话的后辈对他的关心，尤其是赵老将军这种刚刚经历了老来丧子之痛的。”白泽咬了口果子，继续说道：“这其实是人之常情，别看赵老将军一滴泪没掉，心里指不定怎么山崩海啸呢。人心是最难懂，却也最好懂的东西，王爷现在不懂没关系，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直到你能看透为止。”“为什么要为止，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你得一辈子陪着我才行。”楚琰皱了皱眉头，却被白泽满不在乎地扯开了话题，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他们最终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所谓结局，就是通常伴随着遗憾与悔恨的，无法更改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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