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能辨我是雌雄

作者:照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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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睡去吧,睡去吧……”

      ……

      赵家院外有人在拍响门环。

      柳二娘眼底飞掠一丝慌乱。

      虽然自认丈夫所患绝非什么传尸痨,但在外人眼里,怕是不会跟她一样想法的。传尸痨是绝症,得此病者几乎等同在阎王的生死簿上挂了名号,因此不能被外人知晓,否则必定是要被扔到郊外的颐养园。

      颐养园是一处公营诊室,最初的用意本是天子德行布施的善举,专由朝廷拨付款项免费为百姓治疗各样疑难病症,只是日子久了难免有些短缺,加之各种提不上台面的缘故,因此各地的颐养园最后大都成了义庄或是隔绝绝症病患的囹圄之所。
      赵百尘心存良善,偶有闲暇会奉官家旨意到颐养园探访。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差事,单看城里没有其他大夫愿意接这差事就知其中的凶险。赵百尘自然心知肚明,但园中的绝症之人也并非不愿求生,他们也不愿被人嫌弃被人抛弃,扔到此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等死,他们也是天赐地养的生灵……

      只不过命运悲苦将之碾作尘埃,沾染破败,沦落到病魔缠身的境地,他们也有怨,也会求,可谁能应允?

      诸天神佛,哪个肯低下头颅,乜一眼蝼蚁不过短短一场春秋的轮回……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个人的悲哀之于盛世是多么的卑微,而园内的腐烂荒芜也绝不会影响到一墙之隔的人间美景。

      赵百尘在颐养园接触过病者,虽每回都必会做好防护,如今所患病症却与此一般无二,若被外人看见,纵有千万张嘴恐怕也解释不清。柳二娘打死也不会让人把自己的丈夫投入那个有死无生的腐臭之地,唯今之计就只有暂且隐瞒。

      门外是一条青石街,不宽不窄,此时正正置放着两顶小轿。轿旁恭立几个下人装扮的男子,为首的一位衣着富态,面相已近中年。男人自报家门,原来是城中严家的管事。来人一拱手,礼数周到,“刚才去贵医馆发现闭着门,所以特地上门打扰,不知赵大夫是否在家?”

      柳二娘摆手指指远处。

      这倒为难住了这位管事,他是听过赵百尘有一个哑巴老婆的,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我爹爹不在家,”

      管事回头一瞧,身后亭亭而立一位妙龄女子,芳华初露,手里提着一个坏掉的竹编食篮。

      “我爹爹他,外出采购药材去了。”千月看似不经意的扯着谎,走到母亲身边。显然,她们母女二人先前曾有过商议。

      “那赵大夫何时能够回来?”

      “得些时日吧,今年江北大旱,有些地道药材短缺,本地药商也很少批售,爹爹想趁着年前北上远一些的地方去走走。”

      平时饭后闲暇的时候曾听父亲提起过这些琐事,千月这时拿来活用,不过她不善撒谎,声音越说越轻,柳二娘在一旁扯她的衣袂,千月理会母亲的意思,询问来人,“不知贵府什么人生病?”

      那位管事面露迟疑,左右顾视。赵家座落在街尾,加之天气转凉,四下除了在场的几位再无旁人,他向前递了一步,说道:“主人本也吩咐过,在赵神医这里不必讳疾忌医,其实……此次抱恙的是我家老夫人。”接着又解释,“三年前主母染疾,多亏赵大夫妙手医治,自那以后,府上就时常惦念着尊夫的医者仁心,这不,近日不知怎的,老太太犯了秋乏,有些困惫无力,便吩咐小人来请赵大夫过府,”

      话语一顿,扬了扬手,身后仆从中有一人走上前来,托起手中木匣,管事打开,四锭赤金元宝即使在朗朗白日也足以令人目眩。

      “小小仪金,还望笑纳。”

      边说将余光投向二人。只是柳二娘不止口哑,连两只眼睛都像是瞎的,视线飘忽出神,没有着落之处,仿佛将眼前的黄金当作空气。管事语气依旧恭敬,“不知有什么法子能联系上赵大夫,如有可能,烦请他早些返程,若生生堂医馆还有什么药材短缺,严家愿一力承担所有资费。”

      严家势雄,此番保证不过小事一桩。柳二娘面露沉思,朝千月做出比划,千月看懂了母亲的手势,一时有些吃惊。

      虽然偶尔见过母亲出手为邻里诊治过一些轻微病症,但她一介寻常妇人,医术还是得自父亲闲来的教授,这回竟要代父亲去出诊,着实令人费解,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可不是随随便便能遮掩过去的。况且,眼下父亲病卧床榻,家中已然是愁云惨淡,哪里还有余心考虑他人。

      不过狐疑归狐疑,千月仍旧转身对那人解释——

      “我娘跟随爹爹修习过一些医术,如果可以的话,由她到府上为老夫人诊治,不知你可同意?”

      赵大夫远行已是事实,看他妻子的态度就知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回来,不过既然柳二娘有此提议,自己也不算白跑一趟,好歹在主人面前有个交代。

      管事想通此节,拱手一拜,“那就有劳二娘了。”

      言毕,将那盛着黄金的宝匣敬上,跟随的下人会意,落下轿杆,启帘相迎。

      千月愕了下,摆手正色道,“还未诊治,怎么能收诊金,医的好时再论此事不迟,若是医术有限,没能稍解病者痛楚,手里掂着丰厚的钱财不免愧对医者良心。”

      管事神色又是一亮。

      没想到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竟有如此心胸,“赵氏高洁,仁心仁术,连这位小姐的教养见识也是不俗,让人敬佩。”赞叹之余,将手中抵的上寻常家户一生辛苦劳资的金子重交由奴仆收管,等待千月回屋取来药箱交给柳二娘,便请人上轿随他同去了。

      目送两轿行出街巷,千月轻轻一叹,闭了门扉,听到偏厦里传出几声咳嗽,知是父亲醒来,因母亲曾吩咐父亲的病有传染之虞,她便隔着窗子跟父亲讲说刚刚有人延请诊治之事。屋里一时静静的,隔了半天,才传出赵百尘粗哑的声音,“严家老夫人患病?”

      “是,爹爹,”千月有些迟疑,“娘,她的医术能够应付的吧……”

      赵百尘却像是没有听到,心里猛地一坠,一个念头如阴云翻涌,挥之不去,在床上再也难以安枕。

      直到约莫两个时辰之后,柳二娘神色匆匆返回家中,连药巾面纱也没来及带就进了偏厦。赵百尘望着眼前的妻子,就像是变了个人,那是紧张到极致的压抑,透过面部肌肤轻微的震颤将她的心事出卖。

      难道关于严老夫人的病,果真跟自己猜测的一样么?

      柳二娘面无表情,三指不离他腕上寸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

      赵百尘难掩咳嗽,忙用另一只手堵住口鼻,妻子的谨慎令他脑中一时混乱如麻,不知该问什么,唯有咬碎了牙紧紧压制喉头的刺痒。自己的病是无可回转的死局,已不作任何希冀,可,可若是真的能有一线生机,谁又肯白白错过,柳二娘虽不能言语,叫赵百尘猜不透她心中所想,但他一向颇敬重她的,看二娘仍不肯放弃,赵百尘不禁汗颜,身为男子反不如妻子敢于直面绝境。

      自己这病,或许另有隐情?!

      念及此节,一时竟难抑心头的狂跳,几乎要跃出胸腔。

      天色渐晚,千月服侍过父母用过晚饭,又端来煎好的药汤,被柳二娘再三劝说去歇息,房里只剩下一对患难夫妻相顾无言。自从严府回来,柳二娘在丈夫身边已经枯坐了一整天,赵百尘猜不透妻子的想法,却又不愿打搅到她。一椅,一桌,一几,一盏盈盈烛火,映照光暗,柳二娘出神的看着那团闪烁的焰,仿佛燃着的是可以捕捉到的希望。赵百尘有妻子相伴,症状也似轻了许多,火光剪影中的侧颜一如二十年前初遇时的倩丽。

      旁边的桌上是那碗千月端来的药,已经放凉了,碗边有一纸医笺,笺上的字迹墨渍未干,娟秀内蕴风骨,简短的几字不过是一句话——

      ——此非传尸之厄,可医。

      如果这时有人问赵百尘什么是奇迹,他一定毫无迟疑,看!奇迹触手可及,跃然纸上。不过,二娘虽然写下了这话,但看她的眼神随火光闪烁明明晦晦的不安,赵百尘心里也有觉悟,这次怕是遇到了一些麻烦。

      “严老夫人的病,”他试探着问,“跟三年前……如出一辙麽?”

      “我这一回……可是中毒?”

      “我还有救?”

      “娘子……”

      希望与踌躇的角力使得饱受伤病折磨的赵百尘终于抛出心底求生的渴望,等来的,是柳二娘为他掖起被角,并将他伸出来的手掌轻轻柔柔的握着。二娘的柔荑温热如旧,岁月在她的掌纹间写就沧桑,带着胴体的余温紧紧将赵百尘的生命包裹,充盈力量。

      赵百尘忽然不敢去看妻子的幽沉双眸。自从二娘嫁给自己为妻,何曾让自己失望过,虽然她的身世成谜,但这二十年间全赖她操持家内,自己才能安心医人济民,更何况,自己这一身医术也全是拜二娘所授。如今自己已成负累,她不愿回答,自有她的考量,看她眉头时时一拧,想必眼下已至紧要时刻,自己却为生死私念苦苦追问,真该自咎自愧。

      细细想来,已不知多久没有从这么近的角度端详妻子的一颦一忧。那耳边的鬓,那额前的发,那颊间的皱,不知何时竟已变成了这样稀落,这样华发早生,这样被无情凿刻出岁月的痕迹。

      也许,自己每日都有见过的吧……

      却没有将之记在眼里,放在心上,熟视无睹的顾着去忙自己的一干俗事,忙着自己的那些虚名。好一声仁心仁术!好一声妙手回春!好一个好施公义!好一个赵神医!!

      熙熙攘攘,所为者何?

      唯有像现在这般横躺病榻,坐卧僵难,方有闲暇自省,方才逐渐懂得,自己许久以来的所得与所失,方才看清自己所忽视的,是与妻儿的温存和天伦。

      治病救人有错么?

      并没有。

      良善为人呢?更是少有的道行德义。但若是把一切都放到如今,摆在眼下,分列左右,再让赵百尘来做出选择……

      也许……

      可能……

      他会对妻子和儿女道一声歉,然后,继续去行他的医,施他的义。

      二娘看重的,不正是这样的自己麽?

      虽则这份自持放在浊世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但若无卑如泥沙的生民执念,又何以托起这个浮沉千载万世的雄浑世道呢?

      外头的老猫在叫春,嘶哑的低啸在风中幽荡,像是某种魔咒,透过门窗的缝隙潜入,忽然一阵倦意袭来,赵百尘只觉得眼皮沉重,妻子端坐的身影渐渐变作无数,睡意涌上来的最后一刻,似乎有个既陌生又亲切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睡去吧,睡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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