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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风荷举
没上几天课,他就要上朝去,日课也随之取消。五日一朝会,太子要出席,班在百官之前。等他不上朝的时候才请周学士过来上课。
先前我不过是偶然跟他提了一嘴,说殿下公务繁忙,想来我就算家去住几天,等殿下不忙了再过来也不迟。
他像是怕我走了一样,连声否了我的提议。后来又着人送了一筐蛐蛐来,说是怕我一个人无聊。只是这样的东西常人玩自然没什么,但他是太子,若是让人听见他在府里斗蛐蛐那还了得。更何况他从前本来就是一副纨绔像,当了太子也是因为顺位捡漏罢了。
虽然他记得我的话,还是关心我这个太子翊善的。但这要是叫人议论岂不是我对不起他。
晚饭后,我就这么跟他说了说了。
他写字的手顿都没顿道:“我早就想到这一层了,我叫人悄悄去买的,不会有人知道。再说我早就将小公子视为良友。你也正是因我离家远行,对你好些自然是应该的。”
真是措手不及又意想不到的回答。
朋友?我是他的朋友?帝王家也有朋友?他把我当朋友?也许他对很多人都这样说过呢?何必多想。思及如此,我垂眸道:“殿下当以修身立德为先,遵循君臣之分,对待臣僚不可过分亲近。还望殿下谨言慎行。”
“也无妨,本来也就只你够我说这句话。”
我心一跳,对上他的眼睛,他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倒显得我少见多怪了。
他这是何意?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我是陛下派来匡谏他的翊善,每月要面见天子承报东宫和太子的大小事项。所以他是想和我套近乎好叫我在陛下面前多给他说几句好话吗?
如此风气,可不能助长,我正在思考该如何委婉告诉他我不吃这套,无论如何都会秉公行事,就听见他说——
“孟小公子,你瞧。”
他的望向窗外,那是一轮皎洁的月,风送来窗外淡淡的花草香,凤尾竹修长的枝枝叶叶投下斑驳细碎的影子。高树间响起断续的蝉鸣,树影在月色松风下摇荡,像是飘渺的梦。
“很好看。”
他搁下笔也望着窗外:“后花园有个荷塘,现下荷花半开,那才是真的好看。”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什么进谏的话都忘记了,忍不住笑了:“如此良辰美景岂可辜负?”
我们相视一笑,看来相处了一个月,还是有点默契在身上的。
月色下的荷塘美的清爽,叫人心旷神怡。白天的燥热一扫而空,我们俩独享这清凉宁静的夜色。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他踱步间缓缓吟道。
我想也没想就接出来:”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莫名就想到了初见时那句“杏花吹满头”。从家中庭院里的杏花,到东宫池塘里的荷花,从跟在他身后的世家公子,变成站在他身边的翊善,我们之间的距离也算是更近了,我也算是有所进步吧。
“‘白头想见江南’,”他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江南果真那么好吗?”
“我没去过,但‘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想来也是极美的景致吧。”我点点头对答。
“若有机会,一起去江南看看,如何?”
我很愿意展现忠仆本色:“愿誓死追随太子殿下。”
也许我看起来很认真,他眼里始终放不下的疑虑消散了些,目光在月色下柔和澄明。
“人总是这样说,但谁知道他们怎样想。皇兄先前,咳,最宠爱那个姓慕的男人,哪知道他缠绵病榻之时,那家伙却带着金银财宝不知所踪了。”
我知道是先太子的事,但,先太子,宠爱,男人?
我讶异中扭头看他。
他点点头。
“这事京城里高门大户家谁人不知。你也不想想,为什么皇兄二十三了还没娶亲生子。表面上说是积福延寿不宜婚娶,实际上养着一屋子的人。以为自己多高明,但岂知天子圣听,何事不知。年初陛下来探病,哪里是探病,就是收拾此事。”
“殿下,您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个了?”
“怎么?男人喜欢男人就有违天理?”
能能能,当然能。我点头如捣蒜,但是想想先太子的下场又摇摇头。
我沉思片刻道:“不管是谁人,只要有情又不违义,就皆无不可。但若是无情无义,只为着一时的新鲜乐子或是淫邪之事,自然与天理相悖,君子不为之。”
他见我这样认真,也正色道:“不管男人女人,世上尽有的是负心之人。皇兄他不管什么情啊义啊的,想得开,玩得更开,否则也不会沦落至此。”
“正因为负心人多,一片真心才极为可贵。”我努力尝试把话题从宫廷秘辛转移开,因为担心今天晚上会因为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宫廷秘辛而不能活着走出这个后花园。
我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我爹爹是宰相独子,却不靠恩荫做官,年及弱冠就中了三甲进士。多好的前程就在面前,但是琼林宴会上一见到我母亲,先帝的福宁公主,就什么前程宦途都不顾了,一意要娶她为妻。因为若是尚公主,往后就做不了要职。我八岁那年,母亲病重去了。到而今悼亡词爹爹不知道写了多少,续弦更是想也没想过……所以我想着,虽天不假年,但我阿爹阿娘到底也算得上是有心之人了。”
他静静听我说完,看着我的眼神多了些意味不明的光彩。
“天可怜见,死者长已矣,生者尚悲歌。人间伤心事最是生死为重,只是也没奈何。话说回来,你怎么看男子之间的……感情?”说到这里感觉像是要把身上的气力都用尽了。
我不知他为什么问起这个,别过头去看他,月光下他的眼神竟有躲闪之意。
难不成?殿下他?
我仔细揣度他的意思,半天才拱手道:“不管什么情分,都要以君臣之分为先。不违大义,自然无不可。”为了彰显我饱览群书,无所不知,又添了句,“其实我之前看过一本书,里面就是一个秀才同一个公子的爱恨缠绵,倒是也没什么。后来秀才高中,出将入相,造福一方。小公子投军从戎,文韬武略,战无不克,堪称良将。可惜他们并未在一起,但这份情义总是真的。”
虽然原书比我描述的露骨很多,但大差不差总是这个意思。殿下总不可能知道我说的是哪本书吧。
他的神情转悲为喜,目光在月光下很亮,瞪大眼睛,随即戏谑地笑:“那本书是不是个叫‘千甫阁’的人写的?”
这么私密的事被一下子戳中,我脸上直发烫。难道太子殿下也看过,我一脸震惊,点点头,又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就在我以为他会斥责我怎么看这种书的时候,他歪着头笑:“因为我就是千甫阁啊。”
!!!
“不是吧?!真的假的?”我万分震惊,却不敢相信。
他满面春风地点头。
仔细回忆一下,那本书虽内容多有难言羞赧处,但文笔确实还可以,像是太子殿下会写出来的东西。
“但但但.......那字也不像你的呀。”
他恨铁不成钢地敲两下我的头道:”笨呐,那都是版印的字,怎么可能是我的字。”
“那你........以后还写吗?你能不能再添几回?给他们写个好结局吧?天各一方的有什么意思。”
他大抵没想到我这样看重这本书,被我问的愣住,表情有点不自然:“那是先前做闲散王爷无事时写的,现在自然是不会再写了。”
月上高树,清辉拢住半开的浅粉色荷花,在风里摇曳。一一风荷举,令人沉醉。
我怀疑我一定是喝了酒,或者在做梦。不然这么荒唐的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太子翊善看皇叔,结果发现皇叔是太子写的。
终于也没胆子问出“难不成殿下您也雅好龙阳?”可心里已有了七八分答案。
这样的事多少有点尴尬,我们一起沉默,偶尔几声鸦声格外刺耳。然后一致商量觉得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就烂在后花园就好。
这样令人尴尬得不愿回想又多少有点大逆不道的话题以我的一句“不写也好”结束。
然后我们一路沉默到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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