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借光

　　李温雅下了夜班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凌晨六点，她踩着已经明亮起来的天光，一进到那个狭小的出租屋，就把高跟鞋甩到一边。往沙发上一倒，呼唤起了儿子∶“十泽，给我倒杯水。”
　　李十泽正围着围裙炒菜，空气里弥漫着一点烟熏味，以及美妙的食物香气。先不说李十泽的厨艺确实不错，从烟熏火燎的烧烤摊回家，能闻到家的味道，就已经颇为幸福了。
　　喝着儿子端来的温水，李温雅的心也像浸在温水里，这让她将要说的话变得不那么难以开口，甚至流露出了几分温情。
　　“十泽，你一直是我的骄傲，也是时候告诉你你的父亲是谁了。”
　　李温雅的讲故事能力并不强，声音却很温柔。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从初中开始，直到故事的男女主人公都步入了中年。那也是个很短的故事，因为李温雅足够骄傲，即便当一个生活艰难的单亲妈妈，但也不曾想过要去找对方负责。
　　“爱情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他无关。”李温雅看着窗外，疲惫的黑眼睛里映着朝阳，焕发出异样的光彩。
　　第一次注意到秦跃岭，是在舍友的八卦中。
　　当时李温雅的父母婚变，她的心情也受到极大影响，不断封闭自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努力学习，日子虽有几分孤独，但是优异的成绩给她的心灵带来极大安慰，她开解自己：“强者总是孤独的。”
　　可惜舍友们都是叽叽喳喳的小女生，进入初中这个新环境，兴奋劲儿还未消退，每天晚上在宿舍夜谈，聊天内容也是天南海北。“你别光盯着初三啊，看我们班那个秦跃岭就挺帅。”室友小a说。“秦跃岭那不叫帅，那是漂亮！”室友小b则抛出了一个更奇特的形容词。
　　一个男孩子，怎么能用漂亮来形容呢？
　　第二天李温雅就发现了秦跃岭，中等身材，不高也不矮，皮肤还有几分黝黑。但是不得不承认，五官确实有几分漂亮，尤其是那双黑眼睛，清透而明亮，笑起来的时候盈满了午后的惬意。
　　想跟他说上话很容易，因为他们的座位本来就接近，学生时代的亲疏远近总是和地理上也有几分关系，李温雅这才发现这个漂亮男孩子性格颇有几分腼腆，于是大手一挥当了他大哥，“一个比他还孤僻的人说要罩着他，他居然信了，他可真好骗。”
　　李温雅笑着笑着，眼角就沁出了一点泪花。李十泽一直沉默，他不相信他的父亲是一个如此，如此小白花的男人，偏偏母亲还对他一往情深。
　　“其实我当时是真得把他当小弟啦，一个心里只有学习的人哪有那么多情情爱爱。只不过后来和舍友们关系慢慢变好了，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很顺利地就考上了当地的一所好高中，现在想起来，初中真是一段好日子啊。”李温雅这么感叹着，略过了高中和大学阶段，催促着李十泽去上学。
　　李温雅不想让他小小年纪就知道有些既定的命运靠个人很难改变，但他也不是一无所知。
　　他想象着那个有着倔强眼睛的女孩儿，在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父母终于离婚，母亲选择了更幼小的弟弟，而把女儿交给了她的父亲——一个赌鬼。
　　李喆名字里有两个吉，但运气一直不怎么好，始终没有得到真正发财的机会，却相信了所谓的电子货币，不仅把仅剩的存款投了进去，还四处借债，游说亲朋好友投资。在前期李喆的电子资产确实有了显著涨幅，但是他一直没有抛售，反倒不断买进，公司捞够了钱跑路，李喆就成了最大的冤大头。
　　为数众多的电子货币在手里，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数字，他不甘心地带领群友们维权，四处奔波收集材料，要判对方传销罪。
　　可惜那些官司耗时日久，讨债的人在墙上门上泼油漆写红字威胁李喆还钱，那些亏钱的亲戚们也记恨李喆拉他们进火坑。
　　他们难道不知道李喆的本意是带他们赚钱，他自己也是受害者吗？他们知道。但他们总是自负的，觉得凭自己的聪明才智根本不会上当，要不是李喆游说他们，他们也不会有这种伤筋动骨的损失。他们需要有个靶子寄托仇恨，李喆就是这个靶子。
　　李温雅长年累月地住在学校不敢回家，李喆还在外面东奔西跑，根本没有钱给她，她只靠着母亲给的一点钱度日，身量又抽条得太快，旧衣服穿不下了，于是无论春夏都是那几身校服。
　　同学们对她家的事情有所耳闻，认定她是赌鬼的女儿，不会有什么出息。但他们也没有坏得离谱，除了窃窃私语嘲笑几句外，倒也没有明显针对她。
　　真正让她受不了的是她自己的自尊心，于是更加努力地学习，却不再收到明显的成效。最后只上了一所普普通通的二本大学而已。
　　那段日子里，秦跃岭就是她唯一的陪伴者和光芒。
　　秦跃岭对她一如往常，还是“大哥大哥”地叫，他们一起聊喜欢的武侠小说，开玩笑说等李温雅挣了大钱，要在秦跃岭的婚礼上包给他十万礼金。
　　秦跃岭也并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是她内心的凄苦放大了这点好，于是记到如今。仿佛他仍然是当年那个有几分羞涩的、漂亮的男孩。
　　李十泽默默地想：妈妈真是太傻了，本来毕业以前找到了好工作可以开始新生活，却因为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而被辞退，月子里也没有养好，形成了见风就头疼的毛病，偏偏她自己还心甘情愿。
　　他怪那个男人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怪自己出生的不是时候，也怪妈妈太傻，为了那个男人而执意把他生下来，或者如果自己不出生，妈妈就不会受这么多苦楚。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于是李十泽暗暗发誓绝不放大任何人的好，也不为任何人做牺牲自己的傻事。
　　长身玉立的小少年走进了校门，校服在阳光下显得分外洁白。
　　李温雅刚睡了几分钟，就从睡梦中咳醒，一连串的咳嗽从她喉咙里溢出，她几次想喝水压制住，却把水呛进了气管，痛苦的咳嗽好像要把肺咳出来，捂住嘴的手帕上全是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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