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赐婚
入夜,山月如钩,银辉倾洒在窗边,恰好同屋内昏黄的烛火遥相呼应,纸牕上映出一双人影。
“霜吟,此间事便尽数交由你手了。”
楚绫华搁笔,纸上墨迹未干,趁着空隙向霜吟交代后续事宜。
后院侍卫把守严密,她来上清观求丹,一不隐瞒,二不招摇,为的就是迷惑各方视线,借着圣喻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霜吟定不辱命,预祝主子此去得偿所愿。”
霜吟郑重其事地抱拳领命,然后将写满计策的信纸妥帖收好,径直开了门,蜻蜓点水般飞身上瓦,隐入了暗夜之中。
赐婚圣旨须经内阁草拟,加盖宝印后下达,期间流程繁复。
在此之前,楚绫华已有搅浑这场婚事的对策。
说到这婚是赐给谁的,难免有些出人意料了。
惇王坐镇北庭多年,根基深厚,膝下育有一双儿女,若想兵不血刃地夺权,赐婚给世子是为上策,待惇王薨逝,世子袭爵,一旦世子妃诞下麟儿,北庭自然手到擒来。
意外的是,景帝放弃了这个绝佳的机会,转而赐婚给了惇王之女,听说还是个羸弱的病美人,来日她远嫁帝都,全无权势可依,朝廷拿什么去撬动北庭这根难啃的骨头?
但与之相配的夫婿同太子一党密不可分,那便是景帝次子——宁王赵文忆,也叫赵无忧。
赵无忧是出了名的瘸腿王爷,虽有封地,但只是挂名而已,他自言仍流连帝都繁华,只想当个闲散王爷。
而景帝一心都扑在教导太子一事上,其余皇子在他心中无足轻重,因而也就由着宁王去了。
宁王幼时生母病逝,由皇后教养成人,便也尊称李贞一声母后,和太子同吃同住。不过太子自有景帝亲授,二人不可同日而语,好在他沾了些余光,才得以在深宫里安稳度日。
他本生来健全,少时极好研学,才华并不显露,但也算正经攻读的好学生,在一次狩猎时失足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不幸落下了残疾,再然后就有了瘸腿王爷的称号。
那些街头巷尾的揶揄调侃,浪潮般席卷着他,皇室宗亲自幼含着金汤匙长大,哪里受得住身心带来的双重折磨,经此一遭,宁王性子大为转变,整日不是流连醉巷,就是斗鸡走狗和放浪形骸于市井,名声也愈渐败坏。
楚绫华心想:一个药罐子,一个瘸子,合着不是同类人,不进一家门。
景帝这样的安排,看似作用不大,可楚绫华揣测景帝的意图,大致明白他的顾虑:太子党附庸者众多,如若再连带着北庭的势力也被收入麾下,届时党派权倾朝野、太子只手遮天,必会危及帝位。
如此赐婚,既让太子尝到了甜头,又不至于让他羽翼过丰,从而让权柄失衡。
景帝深谙帝王心术,只有君臣互为牵制,方能长久秉国。
……
青石板铺到一半,便被杂草掩盖住了去路,楚绫华走出后门,一眼就发现了这条小径。
不远处丹枫飘落,满地霜叶,入目如赤红之火灼烧出的余烬,在月色下略显萧瑟,红叶飞扬,仿佛蕴含着澎湃的肃杀之气。
韶月熹微,长靴踩在枯枝上发出轻响,后山荆棘丛生,看样子久未通人。
跟着图中所示,暗卫高黎持刀在前方开道,他斩断交缠的藤蔓,路径复通,脚下的路并不算难走,三人穿山而过,下了山便是凤州地界。
高黎手上这张行路图,是楚绫华上山时路遇一老道给的,一条不为人知的、藏在深山中的捷径,比上官道不知缩短了几个昼夜。
楚绫华还记得那老道拦路时问她的话:“缘主可信天命?”
她回道:不信。
“为何不信?”
“天命无常,有何可信。”
闻言,老道朗声大笑,抚须点头,“好一个天命无常。”
“缘主命格不凡,贫道有一语相赠:宛若仙鹤出樊笼,脱却羁縻诸事通。”
末了,那老道留下一句“北地确是生机”,和一张山行图给她,而后潇洒离去。
这老道乍然出现,又举止古怪,不修边幅的外表下,竟散发着逍遥无拘的气质,楚绫华望着他的背影回应道:“承道长吉言,我就却之不恭了。”
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
饶是她不信神佛之说,可老道士的图上标注明晰,又直指她要向北而行,此等绝密之事,楚绫华觉得玄之又玄的同时,决定亲自验证一番。
巡按使宋时廉奉命即刻赴任北庭,路上定是快马加鞭,楚绫华争的就是这几日光景,先发才能不受制于人。
晨曦透过薄雾照在树梢间,驱散了罅隙中最后一点暗光。
三人拨开眼前避障的叶片顺利下山,脚下是坦途官道,放眼望去,凤州的赭红城墙赫然屹立。
“这老道真是神了。”霜华惊叹道。
彼时她觉得老道士想坑点钱财,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这下亲眼见了真章,她不禁双眸泛起了亮光,心中满是对道法的钦佩。
破庙里,一小道童乌发斜插着一根木簪,形容潦草,和他面前正在算卦的师父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看着铜盘里落定的三枚铜钱,挠头问道:“师父,天道无常,人却有定数,但这卦象怎么是个空卦?”
老道士掏出酒囊,咕嘟几口说:“命有定数是不假,不过运有吉凶,时有变数。”
他挥展衣袖,两指并一指,朝天道:“她,就是那个‘变数’。”
青空之上,鸿雁高翔,不惧跋山涉水之险正往南飞,如羁旅之人晨昏奔赴,只为那一抹冬日暖阳。
……
太极殿的宫门不再紧闭,中书省和礼部大臣应景帝召见在殿内议事,玉牒上的名字意味着二人即将联姻,需要他们拟定相关章程。
皇宫内苑,挽秋将探听来的消息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了皇后李贞。
案上摆满了红锦,上面是繁重的织绣图案,李贞正挑选着称心的纹样,满心都是侄女淑玉红妆出嫁时的模样,听到后面,她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
“简直荒谬!”
李贞表情难看,她捏皱了布样,重重地拍在案上,怒道:“给个瘸腿王爷赐婚,赐的还是自家郡主,放着上好的妙棋不用,绕了这么大的弯子,这算什么?”
对她的羞辱么?
想当初景帝奉命北征,是她甘愿舍下王妃脸面,费尽心机替他四处笼络重臣才将局势扭转,成功助其登上皇位的,时隔多年,往日夫妻情分终究随落花入流水,陷入在互相猜忌的深窟里。
如今却是防她如防豺狼。
朝中时有风声,都在上诉同一件事:后宫不得干政。
意指皇后拔擢的外戚朋党勾结,把持着朝局走向,让百官心生忌惮。
到底是谁忌惮她权力过大,李贞心知肚明,能轻易煽动朝臣上表言论的,只有坐在鼎峰的那位——她的枕边人。
用时放权给她,以佐力江山社稷;不用时视如弃子,只一昧地架空她。
当真应了那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旁侧的李淑玉见势不对,她倚身靠过去,一双柔荑抚上李贞的手背,宽慰道:“姑母息怒,当心气坏了身子。”
李淑玉听了个大概,接着道:“怪只怪玉儿身无所长,入不了陛下的眼,如今嫁入王府已成奢望,只是平白堕了姑母的倚托,玉儿心中有愧。”
她眉目下弯,杏眼含泪,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加上本就貌美的容颜,任谁见了都要心生怜爱。
李贞看她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手上回握住她的,“罢了,总归不是你的错,何苦往自个儿身上揽。”
桌上雪白瓷瓶里的枝桠,有海棠妖冶绽放,在百花凋零的秋露中,不辍灼灼锋芒。
李贞徒手摘下一朵,放到鼻尖轻嗅,她道:“万事没个定数,未到最后一步,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李淑玉安静地注视着,看那花儿在李贞掌中摧揉,她面若冰霜,花瓣被碾落在地。
“挽秋,去请宁王入宫,说本宫有要事相商。”
赵无忧是被叫醒的,宿醉一夜的他头昏脑涨,许久未见的掌事挽秋站在床头,让他一时间以为出现了幻觉。
“挽秋姑姑?”
“殿下,娘娘密召,烦请你速随奴婢进宫,有要事商议。”
赵无忧揉了揉眼,不是幻觉。
褪下了沾满酒气的衣裳,赵无忧跟着挽秋走在宫道,这一路不见有宫婢行经,应是皇后有意遣散了的,他闻着簇新的衣袖,总觉着那酒香混着胭脂香一同萦绕着他。
他打了个不合时宜的喷嚏,因右腿有疾,李贞没让他行跪礼,可他还是把该有的礼仪行了个周全。
“你这孩子,咱们母子之间,不必如此注重礼教。”
李贞抬手虚扶,看着无精打采的赵无忧道:“生分了不是?”
“母后凤体安康,无忧只是习惯如常,一时半会竟改不过来了。”赵无忧失笑道。
他跛行着落座,挽秋已为二人沏好了茶。
李贞吹着浮沫,起了话头:“自你八岁丧母后,本宫便待你如亲子般抚养,从你及冠再到后来出宫建府,可叹岁月飞逝,本宫竟疏忽了你的婚姻大事。”
她问:“文忆,你可有心仪的女子,本宫可做主为你二人赐婚。”
李贞唤他族名而非小字,下意识在身份上有了区分,巧妙地将亲缘关系分隔开来,倒提醒了赵无忧,他和眼前之人只有利益牵绊,而非真情流露。
“母后折煞无忧了。”赵无忧说着,一只脚从袍底伸了出来,“两年前摔折了腿,哪儿还有心思肖想女子。”
赵无忧不疾不徐,“更何况,无忧是秦楼楚馆的常客,早已留名在册,母后应当知晓,这名声在外,全然是坏透了的。”
李贞哧声道:“你正值血气方刚之年,心思活泛些不算坏事,府中纳个体己人,不正好能堵住悠悠之口么,到时谁还敢在背后嚼你的舌根?”
赵无忧果然被说动了,“言之有理。”他道:“无忧不求王侯之女,但求一知心丽人,可惜实在没有合眼缘的。”
说着他叹了口气,呷了口清茶,“母后可有属意的人选?若是有,无忧但凭母后做主。”
李贞凤眼轻翘,拍了赵无忧的肩头,以长者的口吻,扬唇笑道:“你果然通窍了,母后甚是欣慰。”
插入书签
文中卦签:“宛若仙鹤出樊笼,脱却羁縻诸事通”有借鉴和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