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琬同君心

　　温母喝道：“如玉，大郎还伤着，你这般大力摇晃，如何让他养病。”

　　温如玉闻言退开：“母亲，我看到嫂嫂了。”

　　温母眉眼低垂，她面容圆润，不熟之人只觉慈蔼和善，如今垂眼拨动佛珠，更似那慈悲菩萨般，语气却冷冷淡淡：“如玉，你嫂嫂已经死了。”

　　温如玉急得去抓温母袍角，强调：“母亲，真是嫂嫂，我没看错，我看她往城门这儿跑了，应是看见我们了，我们等等嫂嫂。”她以为温母不相信她的话，特意解释一遍。

　　她鬼迷心窍、冲动之下推了嫂嫂，当时只想着若没了蒋琬，兄长定能娶一门身体康健、大方得体的新妇，不似蒋琬那般假仁假义，明明出身世家却与世家格格不入，偏霸着兄长，又生不出孩子。

　　然她从未想过兄长对蒋琬感情如此之深，往常见兄长任由蒋琬被族中人冷嘲热讽，只以为两人夫妻情冷。

　　这次若不是山洪逼近，顾忌他们性命，兄长差点随她跳了下去，待逃出生天后，兄长直接吐出几口鲜血，昏死过去。

　　昏迷这两日，口中直念着嫂嫂。

　　短短两日便形销骨立，似撑不下去。

　　虽说兄长相信她所言，认为是蒋琬意外坠马，她却不觉庆幸，见他如此，很是难过，不由心生悔意。

　　温母拨动佛珠的手不曾停过，轻轻抬眼，一字一顿说：“如玉，记住，蒋氏死了。”她似乎在重复之前所言。

　　温如玉对上她眼睛，欲要争辩之言哽在喉咙里。

　　她眼神如此冰冷，含着不加掩饰的厌恶。

　　温如玉瞬间懂了她的话外之音，母亲必须要蒋琬死，即使她还活着，于他们而言也是死人。

　　温如玉仿似身处数九寒冬，呼吸间全是寒意，那寒意从上至下，冷得彻底，沁入骨髓；一丝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惧怕从心底渗出来，下意识诺诺连声：“母亲，知晓了，我知晓了......”

　　温母转向未曾苏醒的儿子，见他面色如雪，唇色灰白，本是肃肃如松的世家公子，如今却奄奄一息地躺在那，不知能否走过这次鬼门关。

　　他们闻听到风声，本预计一早出城，却不想临门一脚，温怀瑾病情加重，只得掉头回去找医馆，耽搁至今。想着，温母心疼，眼底浮现些许水光，嘱咐温如玉好好看顾兄长。

　　车厢外有人在高声呵斥。

　　“那辆马车！停下！给我停下！关城门了！”

　　守城兵只见一辆华贵马车以锐不可挡之势冲过来，途中几次撞到人，却未减慢半息速度。立马察觉其意图，上前欲要拦车。

　　正当时，身披银甲的士兵已骑至人群后方，携卷着利刃般的肃杀之气，腰挎长刀，刀锋上冷光闪烁。士兵们面目冷肃，领头小将高声喝道：“奉县尉大人之命，关城门，所有人不准出城，违者杀无赦。”

　　再是迟钝的人亦觉不对，尤其是家在城外的百姓一阵心焦火燎，害怕关在城中出事。

　　温母扬声吩咐：“温战，冲出去！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准给我停下！今日必须出城。”

　　温战沉声应是，手臂青筋鼓起，唰唰好几鞭，马鞭破空而来，携着巨力将前方挡路的守城兵掀翻在侧，逐渐闭合的城门停了下来。

　　百姓们看到突破口，纷纷朝前方涌去。

　　蒋琬也急，她离城门还有好长段的距离，中间更是隔了不少人，她只能一遍遍高声喊着：“温战！温战！”

　　那车辕上的人一门心思专注驾车，人群又吵闹，愣是没听出夹在其中不甚明显的女音，又是一甩马鞭，彻底驶出城门。

　　蒋琬眼睛睁大，声嘶力竭。

　　“温怀瑾——”

　　喉间剧痛，嗓子似被撕裂，她拼命朝前方挤去，全身力气用到极致，艰难扒开每个人，娇弱的身子硬生生挤出条道。

　　城门在前方无情关上，砰的一声，好似连神智一同震荡了去，无数人的哭声、叫喊声瞬间远去，眼前片片血红，时间仿佛停滞下来，脑海中只有那城门在眼前缓慢又坚定地阖上，一遍又一遍。

　　她呆呆伫立原地。

　　她同温怀瑾擦肩而过。

　　城门处堆叠着许多尸身，血流了一地，浓重的血腥气直冲耳鼻；骑兵们手持大刀，如同砍瓜般，无情且果断地将那些阻挡城门关闭的百姓们砍伤、砍死在地。

　　聚在城门口的百姓肝胆俱颤，又一窝蜂地往城内退去，好逃离那杀人不眨眼的屠刀。

　　有那身体矮小或不灵活之人，被人群挤攘推倒，扑至在地，其他人毫不留情地踩过去，痛呼声、怒骂声、救命声从高声到低声，在这片上空盘旋，直至他们成为一滩血红烂泥。

　　人们从蒋琬身边跑过，撞她胳膊、她身体，直把她撞得倾倒。她神情涣散，天地在眼里旋转，少年惊慌失措地将她拉入怀中。他的嘴一张一合，蒋琬脑子嗡嗡一片，什么都听不见。

　　她忽得笑了笑，仿若欲坠不坠的花瓣，轻轻来阵风便可以将其吹落在地，失去所有生气。

　　她轻轻开口，声音飘忽。

　　“他们走了。”

　　天地昏暗，蒋琬陷入彻底的混沌中。

　　仲益托起她软绵绵的身体，在小将冷如寒霜的目光中，状似怯弱地拥紧怀中之人，待其转开，才望了眼混乱的城门口，抱起蒋琬朝另一方向走去。

　　温家马车顺利出了城。

　　温如玉拍拍胸脯，惊惶未定：“母亲，太吓人了。我们是不是没事了？”不待其回复，瞥见兄长眼睫剧烈颤动，温如玉欣喜唤道：“哥哥，你醒了！”

　　温怀瑾睁开眼睛，只觉头重脚轻，全身无力，喘了口气虚弱道：“琬儿，是琬儿的声音。”

　　温如玉愣住，心虚望向温母，她确实隐隐听见嫂嫂的声音，难不成兄长也听见了。

　　温母颦眉瞟了眼女儿，这般模样做出来如何能行，她连忙出声道：“大郎，蒋氏已经死了。”

　　温怀瑾昏昏沉沉，不甚清醒，恍惚间全是往日里蒋琬的一颦一笑，似真似幻，不曾发现自家妹妹神情。

　　他痴痴望着母亲，重复道：“死了。”

　　温母爱怜地轻拍他手，柔声道：“母亲知道你难过，我们也伤心，可蒋氏确实死了，那坡下是大江，那日山洪爆发，大雨如注，江水汹涌，蒋氏，哎，也是命不好，等不到我们去寻。”

　　“你们去寻了？”

　　温母轻柔拂开他颊边散乱发丝，慈和道：“如何能不去寻，那是你夫人，是我温家的媳妇，这两日一直在寻。寻不到啊，遇上个山里猎户，说曾看过一具飘在江面上的女尸，那模样听起来就是蒋氏，衣着也与蒋氏一般无二，大郎，蒋氏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温怀瑾脑中空白，只有这四字占据心口，一下下，似重锤将他心脏敲得支离破碎，喉间一哽，他又重重喷出口血。

　　温母忙道：“如玉，去拿药丸，快。”

　　温如玉顾不上所思所想，翻开装药玉盒，捡出一枚黑色丸子，温母拿过，催促温怀瑾服用。

　　过了半盏茶功夫，温怀瑾脸上的青灰色消散下去。

　　温母念着呵弥陀佛，转至温如玉，声音沉沉：“做什么那表情，还不扶着你哥哥些，这车厢真不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她意有所指，温如玉调整好心情，收起表情，尽心照顾兄长。

　　见温怀瑾萎靡不振，温母道：“大郎，蒋氏虽然去了，但你们夫妻恩爱，她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如今战乱将起，我们尚未摆脱危险，你是温家主君，我和如玉都指望着你，你要快些好。等我们到了南丰郡，定让蒋氏风光大葬。”

　　温怀瑾怔愣，侧头看向胞妹，见她神色憔悴，平日里鲜妍俏丽的女郎，如今恍若惊弓之鸟，一脸惴惴。母亲说得没错，他是温家主君，他身上担负着振兴温氏的责任，他不仅要护着母亲妹妹平安抵达南丰郡，还要寻回流落在外的族亲。

　　容不得他伤春悲秋。

　　琬儿——

　　他闭了闭眼，压下眸底泪水，决心将她放入心底，谁也无法替代。

　　*

　　待仲益将昏迷的蒋琬放于榻上后，小六不由好奇问道：“益哥，这是你什么人啊，往日怎么不曾见过。”

　　青州一关闭，仲益便寻到他，托他帮忙一起将这位女郎带到城外。如今青州城内各处大乱，士兵们忙着疏散百姓，尚未来得及派重兵把守城内唯一的河道，只有那里可以泅水出城。

　　两人互相打掩护，趁驻守士兵交接换班时，带了蒋琬浮水出城。

　　若不及时出城，许是下一刻，县尉府就会加派人手守在河道那里，出城就不像如今这般容易。

　　想到什么，小六挤眉弄眼：“这不会是你给自己找的新妇吧，长得可真漂亮，眼光不错啊！”

　　仲益垂眼，目光落在女子苍白脆弱的面容上。她双眼紧闭，颦眉蹙頞，今日大喜大悲，想来对她冲击甚大。

　　他神色郁郁：“我倒是想。”说罢出了门，寻了个杌凳自顾自处理箭伤，他买不起医馆里的伤药，所幸经常受伤，家里常备草药。他将草药捣碎，随意糊在腰上伤口处。

　　小六像个小尾巴追着他出来，语气纳闷：“那你带着她干嘛，要不是带个人，你哪里会被那群人射中。”他们虽是出了城，途中却出现意外。

　　仲益要带个昏迷的人，游得慢了些，被人发现，射了一箭，幸好没有射中要害。

　　他神色无波，给自己缠上布条：“小六帮我叫下小燕，我想让她帮个忙。”

　　小六斜觑他一眼：“你好意思啊，不是跟她吵架了吗？是不是照顾屋里那个。”

　　仲益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小六有些愤愤：“有时候真看不懂你！”离开叫人去了。

　　蒋琬的门扉已经阖上，仲益却是回身凝视良久，似能看见屋内之人。

　　他突的嘴角上翘，面上挂上笑容，一如平日。

　　看不懂吗，他不需要任何人看懂。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