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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
马车说不上宽敞,楚明弦坐在正位,眼神掠过坐在身侧的季淮之,在他被淋湿的那一侧肩膀停顿了片刻,心里浮起“装模作样”的简短评价,便又闭上了眼。
雨下得很大,雨珠密密地砸在车顶,静止一般的空间里也泛起潮气。
楚明弦觉得今日的檀香味儿有些过于浓了。
她有了礼佛的习惯后,便也舍了从前那些五花八门的熏香,平日只有禅房会点一些算不上名贵的檀香。
可这身衣裳是宫里才送下来的,她特意沐浴过,穿上之后更不曾进禅房,是何处沾染的味道?
外界的所有声音都被弱化,楚明弦闭着眼睛,像是笼在陌生的纱帐中,密不透气。
偏偏坐在另一边的人并不老实,时而挪一挪腿,时而又不知在拿取什么物件,布料摩擦的声音甚至好似将雨声也完全掩盖了去。
马车行出城后,路途顿时颠簸了起来。
先前新帝攻打洛阳,听说打坏了好些官道,许是没来得及休整,加上大雨的缘故,路便更难走了。
楚明弦面上不动声色,腿上却暗暗用了点劲,才叫自己不被摇晃得过于失态,好在公主的教养刻在了骨子里,虽然颠簸,倒也不减她的端庄。
谁知下一刻,马车小小地拐了个弯,车厢便偏移起来。
楚明弦掩在大袖之下的手指扣紧了身下的矮榻,好容易稳住身子,坐在一侧的季淮之却没稳住,又快又准地扑到了她的身前。
赶车的马车夫似乎听见了动静,大着嗓子请罪道:“季将军,雨下的大,路上浇出好些泥水坑,方才为了避过水坑紧急转弯,您和郡主没事吧?”
季淮之曲着腿,使了两下劲儿都没爬起身,一时也腾不出空管车夫的问题。
楚明弦看在眼里,往他相反的方向挪开点距离,不紧不慢道:“无碍,雨天路滑,可慢些驾车。”
车夫有些犹豫:“可季将军说,若是慢了便赶不上迁陵大典……”
楚明弦顿了顿,看向已经坐回原位的季淮之。
“快些吧。”季淮之没有看她,只沉声对车夫下了命令。
见楚明弦看着自己,他神色有些不自然,“平日多骑马,少有坐车的时候,并不习惯。”
见对方不说话,他又道,“我方才只是在找东西,上回落了一卷兵书在这驾车上,闲来无事想拿出来看一看。”
楚明弦忽然想到,不论季淮之当今是如何炙手可热的新贵,心里有着怎样深不见底的谋算,当今也不过十九岁,甚至比自己还要年幼。
她垂下眼睫,指了指自己的左耳,声音有些不由自主地缓和:“你方才摔了一下后,左鬓的发丝被勾乱了。”
季淮之呆呆地看着她,眨了眨眼,像是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楚明弦抬头掠了一眼,见他耳垂红红的,连脸颊也有些红意,立时便想到了从前在自己面前丢了脸强撑面子的皇弟。
她多了点耐心,将手指放在耳朵上方的青丝处点了点:“在这一处,你整一整罢。”
季淮之还是红着脸坐在那里,愣愣的,像一块木头。
他只觉得被一团又大又软的云朵砸中,轻飘飘的,带着陌生又温暖的气息,像极寒时候遇到的阳光,明亮但不刺目。
楚明弦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半垂着眼,神情缓和,是很少见到的模样。
季淮之迅速掐了一下放在身后的指尖,抿了抿唇,换上一副温驯的神色,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此处没有铜镜。”
楚明弦挑起眉梢:“哦?”
季淮之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极其自然地改口道:“我暂且整一整,嫂嫂帮我看看可还妥当。”
楚明弦“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目光投向季淮之那缕散乱的鬓发。
骨节分明的手指覆了上去,将发丝缠在指间,冷白与乌黑的色泽交错,楚明弦眼瞳深处跳了跳。
季淮之的动作很慢,像是不太熟练的样子,几番将发丝别好,可转瞬便散落了。
他偏了点肩膀,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想将那缕头发卡进发冠里。
因为季淮之侧着头,楚明弦很清晰地看见那条起源于耳根的线条,直直拉到锁骨,脖颈因为双手的用力浮起的青筋,还有方才未能淡下去的薄红。
她眯了点眼睛,觉得今日这般浓烈的檀香并不能让她静心,反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与驸马成婚将近两年,她并不是不通人事的少女,也很知道季淮之这般模样有多动人。
只是……他是有心还是无意?
对面的季淮之还在与那缕头发较劲,楚明弦看在眼里,轻轻拍了拍身侧空余的矮榻。
季淮之的动作立刻停住了,某种带着仿佛清澈见底的困惑,只绯色的泪痣,好似红得过了头。
楚明弦漫不经心道:“你这般弄不行,过来,我替你弄。”
两人僵持片刻后,季淮之隔了些距离,轻轻巧巧坐在了楚明弦身侧。
不知是雨天的潮气,还是季淮之掌心的汗水,那缕发丝有些濡湿。
楚明弦将它捏在手中,另一只手将方才被季淮之弄乱的发髻抚平后,才将这缕头发缠在发冠的底部,再将发尾掖入后脑。
从头到尾,季淮之安安静静垂着头,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楚明弦原本是想装没看见的,但此刻才发现,对方身上的檀香竟然浓烈至极。
她确认了一眼季淮之丝毫不乱的发髻,将手缩回袖中:“季将军竟也礼佛吗?”
季淮之身形一顿。
他不好说自己辟好那间为楚明弦准备的禅房后,已经连续好几夜睡在那一处,只想在属于她的空间里多留下一些印记。
禅房的东西是顶好的,连熏香也是宫里赏赐下来的贡品,留香又长又浓,长此以往,身上的檀香味便沾染不落。
他不动声色坐回原位,想拉开一点距离:“想着今日要观礼,便沐浴焚香了一番。”
楚明弦理智立刻回笼,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瞬间了无踪影,除了“装模作样”再也想不起其他。
一路无话。
到达陵寝的时候,雨小了些,但还是细细密密。
马车在山脚下停驻,季淮之跳下车辕,看了一眼长长的阶梯,只有禁军穿着甲胄立在两侧,目光肃然。
他撑开伞,对车内的楚明弦道:“许是已经开始了,你同我走上去吗?”
楚明弦站到他的伞下,任由裙摆落在湿淋淋的地面:“走吧。”
有禁军投来目光,原以为是闲杂人等,正想阻止,但季淮之只扬了点伞面,露出半张脸,那些禁军便退了回去。
楚明弦看在眼里,对季淮之的势力又有了新的预估——
在禁军中都有如此声望,如何还需要为了拉拢旁人装模作样?
想来想去,唯有谨慎一说。
新贵的贵之处,只在皇权的一念间。季淮之知晓自己如今鼎盛的局面,也明了鹤立鸡群不会有好结果,便想融于朝堂,不争朝夕。
长长的阶梯望不到头,潮湿的空气,还有被雨水阻隔的模糊视线,楚明弦心中却没有了在崇福寺那些日子的惴惴不安。
照如此推论,季淮之有所求、够谨慎,与自己相处的时候也足够沉稳,正如他所说,何尝不是自己所能选择的最合适的靠山。
楚明弦心里想着,被强行赐婚的那股郁郁之气散了些。
总归是从郡主府的禅房,搬到将军府的禅房,无甚纠结。
身侧的人身上散出檀香,楚明弦浅浅地吸了一口,蓦然听见高处传来有些苍老,但绵长悠远的招魂声。
一声,又一声,字正腔圆地呼唤着父皇的名讳。
“是相国寺的慧观法师。”季淮之同她解释,“虽然朝堂上吵得厉害,但陛下还是力排众议,请了皇家寺院还在闭关的慧观法师来主持仪式。”
楚明弦记得慧观法师,从前相国寺也是她常年踏足的场所,为母后点的香火,还有一场场送母后往生的法事,都由相国寺操办。
慧观法师慈眉善目,只说自己有佛缘,轮到楚明歌头上却直摇头,什么也不说了。
她脚步不停,但不可抑制地,终究还是对新帝有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感激。
招魂声绵延,楚明弦眼前渐渐出现了两行招魂幡,已经被雨淋湿了,垂在竹竿上。
她看见了白色长须的慧观法师,周围是穿着官服的官员,还有一群诵经的僧人。
没有仪仗队,也没有血脉至亲,金丝楠木的棺材孤零零摆在大殿中央,因着时间久了,想来里面也只有一副骨架。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后,急急问向身边的季淮之:“前代皇后呢?帝后难道要合葬?”
季淮之有些困惑,但还是道:“自是应当合葬的。”
楚明弦有些失措:“不……我母后不愿与他合葬,从前已说过,死生不复相见……”
季淮之有些诧异地挑起眉梢。
仪式已经开始,招魂结束便是唱祝咒文,待僧侣们念诵完,最迟在夕阳落下的时辰便要封入陵寝。
已有一些站得近的官员听见动静,看了过来,看见楚明弦便忍不住皱眉,待看清身侧的季淮之,又迅速将眉头抹平。
季淮之没问为什么,思索片刻后道:“可入陵封陵的位置都有定数,现下再改怕是来不及。”
楚明弦有些失神,她知晓自己没有能力改变任何事情,为今的希望只有愿意听自己说话的季淮之了。
她压低了声音,字字句句像在颤抖:“母后生下明歌后病重,父皇却只觉母后失了容颜,宁肯宠爱和我一个辈分的突厥女奴,那女奴生性骄纵,竟在明歌高烧的时候调走医女,明歌险些夭折……”
季淮之静静听着,心里却生出一种不理解的空洞。
楚明弦拿不准他的意思,沉默半晌,声音渐渐平稳下来,慢慢凝出一股哀求之意:“母后至死也没有见他。”
季淮之心尖莫名颤了一下,进而迸散出一阵陌生的疼痛感。
“我知道了。”他低低出声,算是回应了楚明弦的恳求,“前代皇后已经入土多年,不宜叨扰,在陵寝中央增建一堵墙如何?”
楚明弦没想到他答应得这样痛快,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站在最前方的礼部尚书。
季淮之道:“不必担心,我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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