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冥》

　　说起杨禾，这个人是她在三年前在跑川藏线的团中认识的。

　　当时遇到了极少见的恶劣天气，行至途中，突然就下起了大暴雨，而此前的天气预报都没有任何显示，就连自驾老手也没能预见到这场暴风雨的到来。

　　天上掉下来豆子大的雨点，像冰雹一样砸的车顶梆梆响，天边的乌云里卷着狂风，把一辆辆结实的越野车都刮得直打晃，车外的尘土卷起，从车窗朝外看，整个世界昏黄昏黄的，什么都看不清。

　　而当时，几辆车都正处于极其危险的路段上，于是所有人都主张靠边停车。

　　在另外两辆车都找到安全位置停好后，在对讲机里报了平安，却迟迟没有听到第三辆车人报平安的回答。

　　万雨和杨禾就在这辆车里。

　　此时车所处的地面，因为雨太大，土壤松软，地层下失去支撑力，路面开始逐渐坍塌，车子也有随着向下陷进去的趋势。

　　和他们一起在车里的，还有一个五十多岁大叔，和三个第一次出来跑线的小姑娘，这几个小姑娘被吓得一直在哭，万雨安慰了她们几句，结果却越哭越大声，于是由着她们哭。

　　哭声伴着雨声，让人心烦。

　　负责开车的是杨禾，在后座上通过倒车镜，能看到他的样子，面相清秀，留着顺毛短发，刘海也短短的到眉上位置，看起来就很好打理的发型，身上穿着蓝色的冲锋衣，拉链拉满，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爽爽的，甚至有些冷漠。

　　而在他清秀的脸上，此刻却紧紧皱着眉头。

　　显然也是被车里的哭声搞烦了，只见他拿起对讲，按着对话按钮，回了句：

　　“出了点状况，车体下沉。”

　　人命关天的事，从他的语气听起来却像车压到个小石子一样，不足一提。

　　副驾上的大叔，人倒是耐心，一直转过头来，安慰后座这几个姑娘，为了转移她们注意力，开始闲聊起来。

　　“你们几个小姑娘第一次出来跑自驾啊？”

　　坐在中间的女生，声音还哽咽着，但是出于礼貌回道：

　　“嗯，我们是……毕业旅行，第…第一次出来。”

　　“刚毕业啊，大学毕业吧，正是大好年纪啊，想我年轻时候，那真是……”

　　大叔笑着说着，还没说完，就意识到可能说错话了，因为气氛不对，只见她们眼睛里还噙着泪，哭声停顿了一下，随机开始了下一波，声音比上一波还大，三个人抱在一起，像一窝受惊的小鹿。

　　也是，大好年纪就要死在这了，搁谁谁不哭啊。

　　大叔立马转移了话题：

　　“你们是哪个大学的啊？别哭了，你们看，叔为啥不害怕？因为这种情况太常见了，我每次出来都能碰见好几次”

　　几个小姑娘一听见这话，都将信将疑的抬起了头，看着这大叔满脸笑容，好像真没见他害怕，又看看主驾上的杨禾和身旁的万雨都很淡定，所以暂且相信了。

　　“那车子现在都倾斜了，真的没事吗？”其中一个女生问道。

　　“没~事儿。”大叔的‘没’字，音拉的很长，语调上扬。

　　抬起左手指向主驾驶上的杨禾，说：

　　“开车这小伙子，我跟他出来跑过好几次了，技术硬的很，这种小问题，一会他三下五除二就能搞定，放心吧”

　　后视镜里，他口中技术很硬的杨禾还是那副表情，没有说话。

　　三言两语间，大叔就已经逗得她们开始嘎嘎乐了，车内虽然仍然没有安静下来，但这种时候，总比满车的哭嚎声要强得多。

　　万雨也松口气，开始思考怎么摆脱现在的困境，车子下陷可不是什么好事，也绝不像这大叔说的一样那么简单。这种安慰的话，哄哄第一次出来的小姑娘还行。

　　与此同时，杨禾也在苦思冥想，寻找方法。

　　车的左前轮还在慢慢的向下倾斜，这时候绝对不能踩油门，车子会下陷的越来越快，如果挂倒挡后退的话，首要问题是，后轮此时处于半悬空状态，不确定后轮所处地面位置是否同样塌陷。

　　如果真的这样，那么真是进退两难，最糟糕的状况。

　　倘若现在雨停了，或许还有的救，可能……，杨禾看着车外的天气，恐怕是不能如他所愿。

　　如果现在能有个人下车，去后面探探情况……

　　“姐姐，你干嘛？你开车门干嘛？！”一个女生大声喊道。

　　杨禾闻声向后看。

　　只见万雨在自己的大登山包里翻翻找找，翻出来一个折叠登山杆、一把弹簧刀、一副登山手套、一捆粗尼龙绳和一个更小的包，把登山杆、尼龙绳和刀装进小包里，拉上拉链，背到身后。

　　随后，用手拢起头发，拿出手腕上的头绳把头发扎成一个低马尾，额头两侧的碎发也顺带别到耳后，拉起脖子上的防风面罩，盖住鼻子和嘴。

　　最后，抬手把冲锋衣的帽子戴起来，拉链拉到最上面，抽紧抽绳，戴上手套，准备打开车门。

　　万雨也想到了，需要有个人下车去探情况，这车里，杨禾负责开车，大叔年纪不小，同时还负责调节三个小姑娘的情绪。

　　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万雨视线在空中与杨禾交汇，杨禾眼里的惊诧一闪而过，随后又转为平淡，他没想到会有人主动站出来，现在下车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万一不注意，人都有可能陷下去。

　　但看着她这一套动作下来，心中的担忧少了几分，现在情况确实紧急，管不了那么多了，再等下去，一车人都是没命。

　　最后，复杂的心情汇成一句：

　　“鞋带系紧。”

　　万雨低头看了一眼，弯腰把裤腿往靴头里面扎了扎，鞋带系了个死结，然后起身，冲着杨禾微微点了点头，伸手打开了车门。

　　车门一开，雨水瞬间猛烈地灌进了车里，夹杂着风中的泥和土，都打在了车后座和三个小姑娘的身上，她们忙低下头，架起手臂挡在面前。

　　万雨用力把车门关严，扶着车身稳了稳身子，风力远比她预料的还大，吹的人迈不动腿，睁不开眼。

　　她一只手把冲锋衣的遮风帽檐往下拽，挡住眼睛，使得自己能够勉强看得清楚路，另一只手扶着车身，向车头方向走去，每迈下一步之前，都要用脚试探着路面，去判断落脚处是否会塌陷，确定安全后，再去迈下一步。

　　一步……又一步……

　　裤子已经全部被打湿，脚上的登山鞋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整双鞋包括小腿上部分都被泥包裹住，两条腿变得格外的重，冲锋衣具有防水效果，还能顶一阵儿。

　　终于走到车头，左前轮的位置，万雨蹲下来观察，发现轮胎已经一整个陷到了地里，左前大灯也进去了一大半，情况不容乐观。

　　于是又转头向后走，走到车尾，车的右后方悬起来老高，怪不得杨禾想不出对策，前面行不通，后面也使不上力，挂上倒挡，车不会往后倒不说，还可能车体失衡，重心再度向前倾斜。

　　万雨蹲在车后面，这里能抵挡得住一部分风雨，头脑飞速的旋转着……，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转身朝后面走去。

　　车内，气氛很紧张，聊天的几个人，在万雨开门出去之后，就再没有继续了，整车人都在透过车窗盯着万雨的动向，看不大清，只能在人离车玻璃比较近的时候，能影影绰绰的看见个轮廓。

　　他们看到万雨先是走向车前方，停留了一会，又走向了车后方，后面的视线不好，看起来好像是蹲了下去，过了半天，都没有人影再出现。

　　坐在靠右窗边的女生，整张脸几乎贴在窗户上向外看，焦灼的说道;

　　“好像已经15分钟没看见万雨姐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靠左窗边的女生也说道：“这边的车窗也没看见。”

　　大叔严肃起来，说道：“她走到车屁股那，按理说采取些办法，车子也会动一动，没有办法，也该回车里来啊，可别是……”

　　杨禾当然知道大叔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可千万别是人陷下去了！”

　　不能再等了，杨禾心想。

　　他带上帽子，拉紧抽绳，准备下车找人，手刚搭上把手，就在这时，坐中间的女生激动地喊道：“看见了！看见了！在那！”

　　车内所有人立刻朝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透过后车窗，只见一个单薄的身影，慢慢走过来，起初看不清，甚至都有一些无法辨认那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影，随着走的越来越近，可以确定，那就是万雨。

　　大叔松了口气，随即发出疑问：“她为什么走的这么慢？你们看她的步伐，好像一瘸一拐的，是不是受伤了啊?”

　　“不是”杨禾回答他。

　　“她脚下有一块大石头，她在把石头朝这踢。”

　　待万雨走近，大家都看清了，确实是一块石头，这石头真大啊，比十块318国道的路牌捏一起还大，也不知道她是从哪找来的。

　　车外的人拍了拍车窗，后座的女生立马把车窗按下，也不再去管吹在在脸上的雨，他们看见，车外的人浑身已经湿透，满身都是泥，雨水顺着帽檐哗哗的往下淌。

　　“有没有扳手，长扳手？”万雨朝车内的人喊道，万雨喊得声音很大，但是雨声也大，把万雨的声音淹没了一半。

　　杨禾指向后车厢的位置，示意她后备箱里面有，万雨接收到他的意思，点点头，随后又向后座的几个女生喊：

　　“等会儿车尾向下坠的时候，你们几个使劲往右后方坐。”

　　几个女生也很机灵，猜到她听不清声音，就用手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杨禾猜到她要做什么了，转身摘下帽子，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握住档把，做好了准备，万雨看见他这反映，手向上甩了甩，示意他们把窗户关上，一个人转身朝后走去。

　　车外，雨不但没有变小的趋势，居然还越来越大，从她找到石头回来，发现车身又比刚刚倾斜了几分，万雨心想：看来要加快速度了。

　　她打开后备箱，拿出里面的工具箱，然后又关上后备箱，蹲下来，从工具箱里拿出长扳手，从背包里掏出弹簧刀和尼龙绳，割下来长长的一截绳子，用绳子把长扳手绑到左后轮胎上，绑了一圈又一圈，又把剩下的所有尼龙绳，一头缠住大石头，一头从右后轮胎的一边穿过，另一边穿出来，用力的向下拽绳子，车身微微晃动了一下。

　　两秒后，又一股力把车尾向下压了压，看来是车里的几个人在按她说的去做，万雨顺势把绳子打上结。

　　杨禾反应很快，她又看到车轮在快速滚动。

　　车子发动了。

　　只见车向后移动了一点点，但由于重心已经过于朝前，所以作用不大，她从包里掏出登山杆，沿着之前试探过的安全的路，向左前轮快速跑去。

　　第二下，第三下……

　　在车子发动第三下的时候，万雨看准时机，马上把登山杆支进轮胎下，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支撑状态，但是无论她还是登山杆，都支撑不了多久，要抓紧机会啊。

　　万雨躺在地上，两只手死死的攥住登山杆，雨水从帽口灌进来，流到后颈上、后背里。

　　主驾驶位，杨禾感受到轮胎下面的支撑，心里纳闷了一下，她哪来的这么大力气，来不及去想，再次挂上倒挡，脚下猛踩油门，方向盘向右微微打圈。

　　猛的一下，车头从坑里抬起，后轮终于挨到地面，能感受到后轮上绑着的东西，增加了轮胎与地面的咬合力，车子一抖一抖的向后倒着。

　　倒着倒着，突然停了，是右后轮胎上绑的石头拖着车子动不了。

　　不知道万雨是什么时候跑到车后的，挥起刀，利落而迅速的斩断了绳子，绳子一断，车子因为惯性急速的向后滑行了一段才停了下来，杨禾慢慢踩下刹车。

　　此时车内，所有人的心脏都在胸口砰砰的跳，大气都不敢喘，直到杨禾将车停稳，说了句;

　　“没事儿了”，所有人才开始长舒一口气。

　　有人打开了车门，是万雨。

　　此时的她浑身都是厚厚的泥，就连冲锋衣帽子上都是，但对此刻车里的人来说，她身上，那不就泥泞，那叫英雄的印记，她手扶车窗站着的身影，身后仿佛有光照着一样，照着车里每一个人，这话都是后来三个小丫头跟她说的，那一瞬间看见她就是这种感觉。

　　万雨坐进车里，说是坐进，还不如说是直接摔进车里，她一把就靠在了离她最近的女生的身上。

　　那一瞬间，仿佛全部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干，张了张嘴，话都说不出来，眼皮也越来越沉，像有千斤重。

　　不过还好，没事了。

　　***

　　万雨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张大大的硬板床上，像是临时搭建起来的，身上盖着红色的大花被，炕上除了她还躺着三个女生，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看见她醒了，赶紧围过来，万雨面前立马出现三张欣喜的小脸，问她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渴不渴？饿不饿？冷不冷？

　　她打了个哈欠，像是睡了很长一觉，很舒服，疲惫的感觉一消而散。

　　大叔和杨禾听见声音，走进屋来，大叔咧嘴笑道：

　　“不愧是年轻人啊，恢复的就是快。”

　　万雨抬头向头顶方向看，杨禾正看着她，浅浅的嘴角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一瞬而过，不易察觉。

　　傍晚，车队包下一个农家乐，一帮大哥围着卡拉OK机点歌唱，一首接一首，女生只有她们四个，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其中一个女生主动掏出手机，打开扫一扫，要加万雨微信，另外两人，也马上掏出手机做好准备，

　　万雨微笑一下，从外套内袋里把手机掏出来，打开微信-二维码，放到她们三人面前。

　　一个加好啦……两个……三个……四个，

　　第四个？

　　几个人抬起头，是杨禾，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也弯着腰扫码，扫好后，一边用手机设置备注，一边跟万雨说：

　　“杨禾，禾苗的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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