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

　　次日下午，沈西洲独自在厨房忙碌，今晚的元宵团圆饭由她包办。
　　她们家，母亲是大学教授，父亲是生意人，长姐工作以后住在外边，幼妹不时离家演出，她一个人生活是常态，全家人团聚的机会非常难得。
　　忽然间，她动了动耳根，听见有人开门进屋的声音。
　　来人回卧室换了套家居服，还没走进厨房，已经闻到滚滚浓汤的香气。
　　“白萝卜排骨汤？好香。”沈南风话带笑音。
　　沈西洲转眸觑她，眉尾弯起：“姐姐今天这么早下班？”
　　沈南风年长她几岁，姐妹俩五分相像，只是长姐更具古典美人的风致。
　　“公司提前放半天假，相思去哪了？”沈南风挽起袖口，进来帮忙处理食材。
　　沈西洲刀法熟练地切着青椒，分神与她闲聊：“去水老师那边上课，晚上她们一起来家里吃饭。”
　　提到上课，沈南风想起沈西洲这学期分科，关心地问：“文理分班之后感觉怎么样？”
　　沈西洲不假思索地回答：“如愿以偿。”
　　“那就好。”知道她志向所在，沈南风放下心，把手伸了过来，“削皮刀。”
　　沈西洲取下挂在钩子上的削皮刀递过去，又开始洗香菇，她准备今晚做香菇鸡肉。
　　沈南风一边削土豆，一边问：“你们老师怎么样？是不是换班主任了？”
　　“大部分老师都换了，文科老师讲课引人入胜，”沈西洲顿了两秒，接着说，“我很喜欢我们班主任。”
　　她的“喜欢”是高度认可，沈南风与她四目相对：“你喜欢她？”
　　沈西洲抬起腕子，水珠从指尖滑落，她目光澄澈，没有掺杂其他意味地重复：“是，我很喜欢她。”
　　第一节课，足以证明宋纾的教学水平。
　　“日久见人心。”沈南风点到即止。
　　“我明白。”沈西洲眼波流转，指向沈南风微敞的领口处，只一声“姐姐”。
　　沈南风顺着她的提示垂眸，重新系紧最上面的衣扣。遮住几枚新鲜的吻痕之后，她镇定地说：“回家之前弄的。”
　　一句话包含诸多信息，当事人却没有继续解释，让它失去下文。
　　血缘从来都不是窥探隐私的借口。
　　姐姐的私生活是私事，沈西洲心中有数，直接绕开这个话题，没有半点打听沈南风情感状况的想法。

　　晚间，一桌丰盛的元宵宴圆满完成，所有人都到齐了，唯独缺少沈西洲的身影。
　　沈相思进厨房喊人：“二姐，快来吃饭。”
　　“你们先吃，我煮汤圆。”正在煮汤圆的沈西洲拒绝了。等锅里水烧开的间隙，她点开朋友圈。很多人都拍了今晚的晚餐留念，她逐条留言“元宵快乐”。
　　半晌，她停顿指尖，眸光微凝。
　　“在这座城市度过的第一个元宵节。”
　　这条朋友圈的配图是自拍，背景是住所，宋纾形单影只，面前寻常几道粤菜，看卖相应该是外卖。桌上也只有一份碗筷，旁边不见亲朋好友。
　　寄居异乡工作的成年人身上总有一种漂泊感，今夜这张照片把她的孤独衬托得更加明显。
　　沈西洲退出朋友圈，点开和宋纾的聊天框，却犹豫着没有打下一个字。
　　尽管宋纾是她的老师，但她们相处的时间并不久，贸然发送节日祝福或许会显得很唐突。
　　可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宋纾独自过节，沈西洲多少于心不忍。
　　左思右想间，热水沸腾，气泡破灭声如鼓点，催促她赶紧做一个决定。
　　最终，她发送了一条消息，洗手放汤圆入锅。直到吃完最后一口饭，宋纾打开手机准备回复私聊时，才注意到这条消息。
　　【课代表】宋老师，祝您元宵喜乐，今后诸事称意。
　　这条祝福内容简单，却和本人一样真诚。宋纾眉尾飞起，很轻地笑一声。
　　【老师（宋纾）】同祝你元宵清吉，万事胜意，记得吃汤圆
　　编辑完毕，宋纾愉悦地翘起嘴角。第一次收到学生祝福的体验很新鲜，她截图这段对话保存到相册，端起碗进厨房盛芝麻馅儿汤圆。
　　另一边，沈西洲和家人们举杯相庆：“元宵快乐。”
　　正月十五元宵夜，华灯长昼，人月圆。这座城市千门万户，此刻，她们同样成为故事里的人。

　　周一，清晨。
　　“一份蛋肉肠，这里吃，谢谢。”街边人来人往，沈西洲在
　　早餐店门口的木桌子上端了杯豆浆，走进里边找空座位坐下。
　　左边是几位农民工，穿着灰扑扑的服装大快朵颐，右边是一对母女，面对面阴沉脸互不搭理。她坐在陌生人中间，拿出书包里的小说安静地阅读，偶尔捧起微烫的豆浆抿一口。
　　她看得忘神，不觉中，倾斜的阴影覆盖到书页上。
　　“早啊。”一个人的声音从她头顶响起。
　　沈西洲仰起脸，继而弯眉：“老师，早安。”
　　这条饮食街距离学校最近，宋纾受伤不便，只能在外面吃早餐。结果又刚巧看见沈西洲拐入这家店，反正她对这一带不熟悉，干脆跟过来要了份肠粉。
　　眼光掠过沈西洲手中的书，她俯身询问：“方便坐一起吗？”
　　“当然。”沈西洲合起书页。
　　宋纾入座，帮工把她们的早餐端过来。沈西洲没有立刻动筷子，而是关心她的伤势：“老师的伤好点了吗？”
　　沈西洲凤眸润美，与人说话时温煦如阳。被这样注视着，宋纾默默把舀辣椒配料的匙子放下。她翻起包扎纱布的手掌，轻咳一声：“好多了，幸好伤的不是惯用手。”
　　她又抬眼问：“你在看什么？”
　　沈西洲给她瞧封面书名：“《呼兰河传》。”
　　宋纾打量她的目光多了一层欣赏的意味：“多读萧红，她的作品很适合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学生。”
　　谈及喜欢的作家，沈西洲坐正身形，主动分享观后感：“我喜欢萧红对女性悲剧命运的剖析。”
　　宋纾对她的措辞感到惊喜，复问：“读过《小城三月》吗？我很喜欢这篇文章。”
　　沈西洲微笑，声调轻扬：“春天的命运就是这么短。”
　　宋纾眼神惊艳，意有所指：“你喜欢春天吗？”
　　“脱离文章语境，喜欢。春天虽短，希望却长。”沈西洲语速不紧不慢，“东风解冻，万物生长，之后便入夏、渐秋、转冬，它是新生、希望，一切故事的开始。”
　　“老师认为呢？”她笑问。
　　宋纾接触过不少和她差不多年纪的人，都没有谁和她一样，言语中都是蓬勃的生命力，让人有所期待。她心神微动，望向街外，呢喃：“确实是一个很美好的季节。”
　　可惜无论春天有多美好，一旦忙起学习和工作，很多人就无心欣赏了。师生调整作息，各种会议，老师和学生教学的磨合。

　　开学第一周，时间过得又快又慢。
　　周六下午，放学时分。
　　苦闷一星期的学生如同被放生的鸽子，争先恐后地飞离校园，沈西洲同样不例外，收拾完和朋友一起离开教室。年轻人精力充沛，聊起天来话题跳跃得飞快。
　　上一秒还在抱怨学校有毒，这学期开学提前两天返校，愣是不让人过完元宵再回来，下一秒开始互相取笑彼此的烂桃花。
　　“西洲，十六班那个姓楚的又来找我们打听你的联系方式，烦都烦死了，”想到前天她和林燕笑被几个男生堵在走廊上，逼问沈西洲的微信号，孟秋就忍不住翻白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
　　走在友人之中的沈西洲淡道：“麻烦你们帮我保密了。”
　　她追求者众多，上学期便有不少人折戟，多一个，少一个，她都不会放在心上。不过某些人总是贼心不死，喜欢打听她的联系方式和隐私，幸好她周围的朋友都是有脑子的人，不会泄露半点信息给他们。
　　“楚云间带着一帮男生过来了。”南桑眼尖，出声提醒众人。
　　楚云间带着一群好哥们浩浩荡荡地朝她们走来，很快，整条走廊都被他们挡住。
　　不等女生们发问，楚云间直奔主题：“沈西洲，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吃个饭？”
　　他追求沈西洲快四个月了，一点进展都没有，亏他之前在男生堆里放狠话，他一定会把沈西洲搞定，楚云间心里窝火，被兄弟们一激将，决定亲自过来堵人。
　　男生的急功近利都写在脸上，沈西洲直言拒绝：“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请你们不要挡住同学们进出的路，影响大家回家。”
　　背后传来哄笑声，楚云间脸色些微扭曲，他强撑笑意：“吃顿饭不就认识了？”
　　这句话好不要脸，一来一往便留下纠缠的余地。沈西洲沉下脸，眸意转冷：“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我都不想和你有任何接触。”
　　礼貌是留给有礼貌的人，尊重是留给会尊重的人，死缠烂打的人，不配她的礼貌，更不配她的尊重。
　　楚云间仗着这副皮囊，在两性关系上素来得意，哪里试过被女生嫌弃。
　　他气血上涌，企图抓住沈西洲的手臂：“你知道我喜欢你吧？”
　　同一时刻，沈西洲身形一闪，将他的手臂拽近，即刻借力推离。
　　数声惊呼，楚云间摔入身后一干男生怀里，他狼狈地甩开别人搀扶自己的手臂。
　　孟秋率先回神，破口大骂：“楚云间，你是不是有病！”
　　男生们开始起哄：“你们真自己以为多了不起！臭傻逼，给脸不要脸！”
　　“你再说！”覃欲陈瞪着对方，摩拳擦掌。
　　沈西洲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欲陈，别冲动，他们不值得你动手。”
　　上学期，覃欲陈为了保护被其他班同学校园暴力的女生，和别人打架记了处分，回家被父母揍得浑身是伤。这种情况下，沈西洲不想再连累她。
　　她们礼让三分，不妨碍对面的男生满嘴污言秽语，“死泼妇。”
　　“你们以为我们不敢打女人？”
　　“沈西洲，答应我哥呗。他都和你表白了，你还不答应，瞧不起我哥？”
　　“她也没有多漂亮啊，没胸没屁股的。”
　　沈西洲拒绝男生示爱的行为严重挫伤男性群体脆弱的自尊心，促使他们一致向外。
　　楚云间没有阻止他们恶言恶语，他脸色阴沉，大步走向沈西洲。
　　夏语冰伸手拦住他，怒斥：“你想干什么？”
　　“语冰，没事，”沈西洲把她拉开，“我来解决。你们去找宋老师，她应该还在办公室。”
　　事情分轻重缓急，夏语冰拉着南桑拔腿就跑。越来越多同学好奇地站在附近围观，听到一点风声就窃然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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