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照影来

　　第二日天刚亮，赵南嘉便起身了，正梳头时，门外的侍女禀告：“宫中的崔嬷嬷来了，请见公主。”

　　赵南嘉似乎没睡醒，她打了个哈欠，小声嘟哝一句：“这么早吗？”

　　赵攸宁放下梳子，用两圈鹅黄的小绒花点缀在赵南嘉发间：“应该是来送衣裳的。入乡随俗，参加燕国的宴会，会让你换上他们的服饰。”

　　赵南嘉摸摸自己梳好的头发，提高了声音，向门外说：“请她进来吧。”

　　不多时，一名上年纪的妇人走入房中，对赵南嘉行礼，恭敬道：“奴婢奉娘子的命令，为公主送来赴宴的衣裳。”

　　崔嬷嬷口中的娘子，是燕国的闻皇后。闻皇后出身将门，本名一个“莺”字。她十七岁时随父兄四处征战，自己将名字改成了枪缨的“缨”。

　　“多谢娘子。”赵南嘉看了看那件浅红的衣裳，礼貌回应。

　　“还有一件东西，是娘子嘱咐奴婢要亲手交给公主。”崔嬷嬷呈给赵南嘉一只锦盒：“公主有所不知，娘子瞧见您的画像，竟想起城阳公主。城阳公主是娘子唯一的女儿，可惜患上恶疾，十四岁就薨逝了。”

　　“您的眉眼与城阳公主有些相似，娘子看了心中欢喜，特意挑了这件礼物，希望您能收下。”

　　崔嬷嬷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枚海棠花形的玉佩，做工十分精湛。她瞧瞧赵南嘉，有些讨好地笑着说：“公主别怪奴婢多嘴，您初来燕国，正是需要靠山的时候。不如戴上这玉佩去赴宴，一来表达感谢，二来可以向皇后讨一个好。”

　　赵南嘉见了那玉佩，心中冷笑。前世中，赵攸宁在去往赴宴前，也是这位崔嬷嬷，送来了海棠玉佩。

　　一模一样的说辞。

　　当时，她们以为这是闻皇后思念女儿。为讨好闻皇后，赵攸宁佩戴了这枚玉佩。

　　可事实呢？

　　很久之后，琅琊郡王嘲讽赵攸宁：“城阳公主是皇后爱女，你以为你学她的打扮，佩戴一个海棠玉佩，就能让皇后对你多看几眼？自作聪明，东施效颦。你本来是要嫁皇子的，可皇后对你厌恶至极，你只能跟我这个烂人喽。”

　　那时赵攸宁才明白，自己不仅是一件礼物，还是一件沾满晦气的礼物。南北朝积怨已久，燕国又未立太子，如果某位皇子娶了她，以后再无继位可能。

　　没有让敌国公主做皇后的道理。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用计让她滚出京城。

　　赵南嘉瞧着那枚海棠花形的玉佩，示意赵攸宁将它接过来，微笑道：“有劳嬷嬷提醒，还请嬷嬷代我拜谢娘子。”

　　说着，赵南嘉使了个眼色，她身边另一位侍女取出银钱，塞到了崔嬷嬷手中。那嬷嬷见了钱，露出笑来：“这真是多谢公主了！”

　　赵南嘉不说话，只是笑。待送走了崔嬷嬷之后，她换好衣裳，将玉佩揣进了袖子里。

　　“不戴上吗？”赵攸宁问。

　　赵南嘉沉默片刻，轻轻说：“城阳公主是皇后爱女，作为母亲，怎么会让一个敌国公主当众模仿，东施效颦。不要再把人心想得太好了，姐姐，作恶从不需要理由。”

　　此时，晨曦照入窗子，在姐妹两人身前斜割出一条明暗清晰的界线。赵攸宁站在背阴处，看着妹妹身上灿金的阳光。

　　一时间，她有些恍惚。

　　“走吧，姐姐！”赵南嘉突然握住赵攸宁的手，拉着她向前去。她只觉一股暖意从妹妹的掌心传来，那是太阳留下的温度。

　　她们离开驿馆，乘车入了宫城。因身份缘故，赵南嘉只身前往，由负责招待的宦官将她引入紫宸殿。

　　殿内已备好筵席，受邀的王孙贵胄坐在左右两侧，用探寻或着鄙夷的目光打量赵南嘉。赵南嘉略微低头，保持着南朝公主的仪态，缓步向前。她的眼角余光瞥到王洛川的身影，察觉到他也在看自己。

　　那种目光是温和的，像山涧溪流，在她心上潺潺地跳。

　　赵南嘉定定神，依照北朝的规矩向御座行礼：“永安拜见皇帝陛下、皇后殿下。”

　　“起来吧。”燕国皇帝的声音自上方传来，语气中带了三分讥笑：“我知道你们南边的那群人，都管我叫老蛮子......是吧？”

　　燕国皇帝当了大半辈子土匪，混过江湖的嘴说不出一个“朕”字。他问的这句话不好回答，赵南嘉说“是”不对，说“不是”也不对。

　　她沉思片刻，答道：“不过在永安看来，‘老蛮子’三字也能够作敬称来解释。福寿无疆为‘老’，强悍勇武为‘蛮’，而陛下受命于天，是为天子。”

　　燕国皇帝闻言，这才抬起眼来看向赵南嘉，笑了一声：“起初我还纳闷，这陈国是不是瞧不起我们，怎么送了个小姑娘来？今日一见，原来竟是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

　　“不敢。”她笑起来，露出莹白的牙。眼神清亮得像只幼鹿，一种涉世未深的天真。

　　皇帝审视着她：“你今年是十四岁？”

　　“是，前两日才过生日。”赵南嘉点点头。

　　“我有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皇帝指了指桌上一盘乌褐色的梨，“冻梨子，你们南边没有，送给你尝尝。”

　　赵南嘉莞尔，向着皇帝与皇后两人说：“永安谢过陛下、谢过殿下。”

　　皇帝便笑：“分明是我送你的梨子，怎么也谢起皇后来，你这不是乱讨好人？”

　　赵南嘉说：“陛下有所不知，今天清早，殿下遣了崔嬷嬷到驿馆，送给我一枚海棠玉佩。”

　　闻皇后听到赵南嘉这样说，愣了片刻，然后慢慢将筷子放在了筷架上。竹木与白瓷一碰，发出冰冷的脆响。

　　闻皇后审视着赵南嘉：“崔嬷嬷送你的海棠玉佩？那玉佩不好，我再送你一个别的。”

　　“承蒙殿下厚爱，永安不胜感激。”赵南嘉拿出那枚玉佩，交给旁边的宫人。宫人将它呈给闻皇后，皇后只瞥了一下，就将玉佩掷到桌边。

　　“好了。”皇帝的脸色沉下来，但语气依然平静，“永安公主，没什么事，你也入座吧。”

　　“是。”赵南嘉垂下眼睫，安安静静地坐到了属于她的座位上。

　　她明白，自己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和亲来的公主，怎么配沾染天家血脉，活该嫁一个烂透了的浪荡子，被驱逐出京。

　　既然如此，她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告诉燕国皇帝，有人想赶走自己这个晦气的礼物，好谋求太子的位置。也告诉皇后，有人借死去的城阳公主，来达成目的。

　　借刀杀人，她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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