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烟

　　曲折幽静的回廊连通大都督府的外院和内院，回廊两侧是错落有致的假山和芙蕖。相里憺平日里都会来此走上几个来回，有时候是低眉沉思，有时候只是单纯地看府内千篇一律的景色。
　　相里芸远远地就看见他在回廊里走来走去，瘦如枯槁一般的身躯实在撑不起身上的华服，看上去显得相里憺更为孱弱。
　　她原以为，自己跟了他十年，早就已经摸透了他的性子，奈何自从褚睢玉死后，相里芸就可笑地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懂这个王爷长兄。
　　她并非与相里憺是亲兄妹，她的爹娘都是当年昭王府上的下人，低微的月钱难以养活三张嘴，日子从来都是得过且过。终于有一日，他们决定摆脱这种生活，便偷了王府里的首饰想要远走高飞，只是还未出府，就被抓住，相里芸亲眼看着爹娘被乱棍打死。
　　相里憺的母妃安妃想要将相里芸驱逐出王府自生自灭。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听见相里憺进来，道：“儿整日在这王府里着实无聊，母亲不如让她留下来陪我如何？”
　　“一个野种，也与你的身份太不相称了。”安妃很嫌弃她。
　　“一个野种，游荡在外，死了还好，若是活着，说王府无情无义，乱棍打死她的父母，还苛待一个孩儿，岂不是落人口舌。”
　　相里憺就这样三言两语挽救了相里芸。后来，安妃常住佛堂吃斋念佛，不再理会王府事务。相里憺给了她相里芸这个名字，她也有了自己的封号，淳安郡主——相里憺和先帝讨来的。
　　她身体里流的不是相里家的血，配不上公主的封号。
　　她终于也硬气起来了，再也不用受旁的皇室贵族冷言冷语。这一切，都是仰仗她的王爷兄长。
　　这之后，她又跟着相里憺来到了潞州。

　　有丫鬟路过，正要问一句郡主好，相里芸抬手打发走了。她也踏上回廊，走向相里憺。
　　相里憺转身就看见了她，面无表情，连语气也冷淡得不行：“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自己的王兄都不行吗？”相里芸笑问，想同他牵牵手。
　　相里憺后退了一步，径直往前去：“往后我一个人的时候不要来打扰我。”
　　“王兄！”相里芸有些委屈，赶忙追上去。
　　“我看你在府中也无事可做，想来已经十七了，也是到嫁人的时候了。”相里憺兀自说着，全然不在意旁边相里芸听后苍白的脸色。
　　“王兄不要我了？！”她无比惊恐道，连爹娘死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相里憺扭头看了她一眼：“你不能永远留在府里，我也不能照顾你一辈子。淳安，你总归是要嫁人的。”
　　从前她还没有封号的时候，相里憺都是直接叫她相里芸，现在连名字都不叫了，直接就叫那个她一点也不喜欢却不得不接受的封号。
　　“我不想嫁人，我想永远留在王兄身边。”她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很小，还带上了哭腔，希望这样能激起相里憺的一丝同情。
　　不曾想走出了回廊，相里憺直接道：“我身边不留没用的人，你要是嫁一个对我有利的人，那是再好不过。也不枉我当年，把你从母亲手里救下来。”
　　相里芸登时如遭雷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果真如下人们说的那样，表面上看去和善，实际上，心肠比谁都硬。这么多年来，他始终都没有变过，没有正眼看过她，没有对她有过任何嘘寒问暖。
　　她只是他随手救下的一颗棋子，唯一的用处，就是嫁一个对他有利的人。
　　可是褚睢玉来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他会在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问她一句：“小姐今日怎么样？有没有吃饭？”
　　他还会去她住的院子前站着，见里面的丫鬟出来，便叫住问一句：“小姐在里面做什么？住的习惯吗？喜欢什么？”
　　褚睢玉小字嘉平，相里憺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会无意识地叫一声：“嘉平。”然后流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微笑。
　　这一切，相里芸都看在眼里。
　　她是他的妹妹，褚睢玉只是一个还未嫁进来的未婚妻子，所得到的对待同她相比天差地别。
　　所以，元庆元年的冬至，相里芸第一次顺从了自己的内心，做了一件直到死前只要想起来都会扬起嘴角的事。
　　相里憺给她假死药，吩咐她：“喂她喝下这个，说形势所迫，暂且委屈一下，我会接她回来。”
　　相里芸应了，回头却将假死药扔进了阴沟里，将好不容易从外面带进来的噬心散，喂给了一无所知的褚睢玉。
　　她看着褚睢玉慢慢失去呼吸，失去温度，就像看一条任人宰割的鱼，没有丝毫的怜悯。她知道，像褚睢玉这样能挑动相里憺情绪的女人往后还会出现。但是她不怕，出现一个她杀一个，谁也不能成为相里憺心里最特别的人。
　　整个大都督府，除了相里憺，相里芸最大。她是郡主，先帝亲封的淳安郡主，手里，也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
　　她看着相里憺走远，他的贴身侍卫赵赟从外面匆匆回来，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相里芸暗暗攥紧了拳头，她不能嫁人，出了府，就再也没人能够倚靠了。

　　赵赟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的，连口水都没喝就开始汇报：“王爷，郭姫的确在空山别苑。去的人说，他应该已经在别院里有一段时间了。”
　　“别苑里就他一个人？”相里憺问。
　　“不，还有两个下人，一男一女，是兄妹。男的叫苍术，有一定身手。女的叫苍斛，就是一个普通的丫鬟。”
　　相里憺执笔的手不禁加重的力道，墨水透过了宣纸，晕染在了桌上。
　　“他早就来潞州了，却一直不肯露面。他知道我在找他，故意躲着我。”
　　“王爷，要我现在就带人去把他抓回来吗？”赵赟问。
　　“不。”相里憺放下笔，“替我备好轿子，我要亲自去会会他。”
　　“可王爷你的身体……”
　　相里憺看了他一眼：“你也觉得我的身体不行了？！”
　　“不不不！”赵赟被他的眼神震慑到，当即后退了一步单膝跪下，“属下不敢，只是此去空山别苑，路途有些颠簸。王爷千金之躯，怕是途中要受累。”
　　“就是噬心散我都扛过来了，区区路途颠簸能奈我何。”
　　“那属下现在就去安排。”

　　待赵赟走后，相里憺这才重新拿起笔。之前派出去的人，非死即伤，连郭姫的人都没有见到过。没想到这次一个小小的逃犯，就给他带来了这么好的消息，看来郭姫也要有所行动了。
　　陈国第一名医，孤山仙。相里憺不禁嘲讽一笑，大概姓郭的都一个德行，都喜欢把自己标榜成高风亮节两袖清风的出世之人。
　　陈国这个大泥潭，没有谁是真正出淤泥而不染的，他和郭姫是，就是那个现在坐在龙椅上的相里忻也是。
　　不，有一个人是，褚睢玉是。
　　她是相里憺生命里唯一的一朵白莲。可是现在这朵白莲也已经枯萎了，连叶子都没有给他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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