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客

作者:柏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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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蠃鱼】世道浑浊,焉能自清


      江安城地处延城之东,原是河道的下流地域,但因为霞江河道充沛,江安城的生态环境一直算得上优良。
      但如今再看,这里已是满目苍夷,黄沙漫天,随处可见龟裂的大地和枯瘦的人架子,哪还剩一星半点的烟雨江南之景。
      顶着烈日在树根木桩下掘野菜子的人们忽闻急驹奔走而来的声音,远处驶入一辆马车,虽无奢华装潢,但帘子上的精细暗纹足以说明马车上坐着的人身份不一般。
      人们蜂拥而至,发了狂般追上那辆马车。
      “好心人,好心人赏口吃的吧。”
      “救救孩子,孩子真不能再饿下去了。”
      “善人,求求给口吃的吧!”
      ……
      坐马车外的迟彧眼瞧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几乎都要将前路堵死,无奈之下只好不断驱使马匹加快速度,越过这面团团包围的人墙。
      滕晓把帘子放下,隔断外面那些央求的声音,他看到缩一边角落丧着脸捂耳朵的迟映溪,笑了笑:“怎么,你现在连这也怕?”
      “我我我,我这只是怕自己又忍不住给他们吃的!”迟映溪说,“对了主子,怎么这回我们不走官道,这里要去延城得绕好一段路。”
      “这你都不懂。我们国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回把人带出来了也总得让人家好好瞧清楚太亦如今的人文风光。”滕晓转头看另一边闭目养神的周胤,又道,“好戏岂能独赏,你说对吧国师大人?”
      本着人不烦我,我不烦人的原则,周胤这一路安静得仿佛只像件滕晓放置的“物件”,争取把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
      就是不知道都已经这样了,为何那位殿下总脑抽要来找他挑起话头。
      等了一会儿,见周胤仍不为所动,滕晓又开始顾自说:“外面都快人吃人了,难为国师竟狠得下心,对这些声音熟若无睹。”
      马车突然剧烈晃动了几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击着。滕晓朝外面大声喊道:“不用避,直接撞过去,谁不想活的我们成全他!”
      这话一出,四周吵闹的声音才终于要沉下去一些。
      周胤睁眼,打量了滕晓一眼,而后很快移开,最后目光落定在滕晓左手拇指戴着的那枚玉扳指上。他缓缓说道:“许多年前有位官家小姐在回娘家探亲的路上遇着一群当地闹饥荒的灾民,小姐心善,想着还有半日路程便到家,就喊马夫停下来,让随身丫鬟把他们剩下的干粮全数分给那些灾民。灾民们对小姐的善行叩头跪谢,拿着分到的粮食很快就离开了。”
      “可是小姐一行没走多久又遇上一伙人拦路抢劫,要他们交出所有粮食,马夫认得那群拦路的‘山贼’里有刚刚的灾民,便无奈告诉说他们已经没有粮了。那群所谓的山贼不信,把小姐一行人都杀了,拿走他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与马,然后一把火将马车和尸体烧了个干净。”
      “岂有此理,这简直丧尽天良!那官家小姐明明救了他们一命,他们不但不感恩还要把小姐他们杀了!”迟映溪气道,“这比之前我们遇到的那伙人还要过分千倍万倍!”
      “所以啊,我几时都告诫你,如果在不能绝对保证自身的安危的前提下,善良只会成为祸根。想想上次要不是你跑得够快,不也差点被那些饿昏头的人抬走吃了去。”滕晓把迟映溪从角落拉出来,狠狠揉乱他柔顺的头发,“我看你啊就是被你哥给惯坏了,成天只会瞎乐呵跟冒冒失失,像个缺心眼的傻蛋。”
      “哎——呀!头发都要被您薅没啦!”
      迟映溪撅长了嘴,扒拉着要把滕晓作乱的手从自己的脑袋上拿下来,他闪身到车厢边,冲滕晓做了个鬼脸,“要我说您这是羡慕!哼,我要出去找我哥,您在这里边好生歇息吧!”
      “诶你这臭小子——”
      滕晓心头莫名泛出一种“吾儿叛逆伤透我心”的酸涩。左右不是滋味,又逮着这车厢内剩下的唯一的活物来消遣:“唉,孩子真是长大就越来越管不住。对了,本王记得国师家里边有个小徒弟,你应该也能懂一些本王现在的心情。”
      “殿下仁慈,爱护下属,而臣与轻烟只是同住一屋檐的点头之交,彼此都是公事公办,况且臣年少不识事,怎么能与殿下的良苦用心相比。”周胤说。
      不过良苦用心这话周胤倒是说得真心。
      这两天的观察下来,他瞧得出来这位摄政王至少在对待自己的手下方面算得上是非常好的,这一点可以从那位叫做迟映溪的小兄弟身上窥见一二。
      他那股子天真烂漫在暗流涌动的王都之中已是少有,更何况还跟着滕晓四处征战。
      能至今还保留有这份纯真,除了他哥哥疼爱有加之外,决计少不了滕晓的恩宠。
      但周胤并不打算再接着同他闲聊。
      他掀起自己这边帘子的一角,看外面已无灾民在围着,索性将帘子全部掀开。
      热风顺势携着被车轮扬起的沙砾灌入车厢内,又闷又腥。
      滕晓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看周胤把自己随身包裹里的干粮一件件拿出来,又朝窗外吹了声哨。
      天际立即传来嘹亮的鸟鸣应和了周胤的呼唤,一只有着漂亮羽衣的鸟儿顺顺当当地收起滑翔的羽翼,落在窗沿边,用小脑袋轻轻蹭了蹭周胤的手心。
      那一身颜色是真的流光溢彩,有时像翠得雨后的荷叶,有时又像晶莹圆润的蓝宝石,尾巴还飘着三根长长的尾翎。
      滕晓少说也走过小半个九原大陆,但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漂亮的鸟。
      “这,是国师养的宠物吗?”
      “与你无关!”谁知周胤未答那鸟倒先蹦出一句人言,附赠给了滕晓一记白眼。
      哟,这小家伙竟还会学舌。
      “那鸟有名字吗?”滕晓来了点兴趣。
      “三青。”周胤回道。
      他把装着干粮的袋子让三青叼着,又是一声鸟鸣,三青振翅,往他们的来路飞了去。
      “三青……倒是同它的尾巴挺相称的。”滕晓抓住那片飘入的三青鸟羽毛,似是不经意的顺嘴一问,“那你呢?”
      “什么?”
      滕晓又说:“忘了讲我这一趟是微服私访,之后你该怎么做需不需要我教你?”
      “不必。”周胤说,“但不过新帝登基,吏司也应当有上呈过朝廷所有在职人员的名簿,少爷没看过?”
      “哼,我看那玩意做甚?有才者我自然知晓,无能者我何必记住。”
      这话说得太狂,太傲,还有蓄势待发的锋芒,周胤敏锐觉察到滕晓的话里还有别一层意味。
      他在执棋,亦在选择棋子。
      但既然在做局,又为什么不在当初自己争一争这个皇帝呢?
      这个疑问在周胤心底存在许久了,只是他没有太大的好奇心驱使着要去解开这个疑惑。
      世间万物皆有既定的命数,只要滕氏一脉别把自家人全弄没了,管他江山之主的位置由谁来坐,他都不会多加干涉。
      周胤把名字告诉了他,但其实也许久未有人用这个名字唤过他,如今再听,只感陌生。
      “……胤啊,这个字可不是什么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滕晓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习惯性地转动那枚玉扳指,他说道,“不过寓意倒是极好,看来给你取名的人对你寄予莫大的期许。”
      “只是一个称谓而已。”周胤很淡地笑了下。
      滕晓抬眸看了他一眼,接下来的时间里都没有再说什么。
      一行人很快穿过江安抵达延城城门外,但延城这边的情况,似乎有点出乎周胤的预料。
      城墙之下密密麻麻的聚集着许多灾民,生的死的靠在一堆,哭噎声、呻吟声、咒骂声混在这堆面黄肌瘦的人群中,靠近官道的地方搭建了一个简陋的木棚,里面有几个身穿官服的人正分发粥水。
      越是靠近延城,境况反倒越是与江安城成天壤之别。
      滕晓让迟彧把马车停靠在一边,吩咐迟家兄弟把路边几个热晕过去的老人扶上马车缓一缓,自己下车朝那粥棚走了过去。
      帮着把人扶上去后,周胤与迟家兄弟才跟了上来。
      滕晓与领头的那个官员聊得正欢,见他们也过来了,给那官员介绍道:“这几位是我家中的族弟与书童,听说我要来延城赈灾,都非要嚷嚷着跟过来瞎帮忙。哝,这位是江安知府,李斯年李大人。”
      “哈哈哈,兄长宅心仁厚,其余兄弟自是会跟着扶危济困,齐公子这是教导有方。”李斯年笑得热切,把手里那两枚金锭好生收进袖中的暗袋,招呼手下的衙役给他们几个又是倒上热茶又是搬椅子的。
      周胤见状赶紧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这些,然后走开几步去观察城墙四周的情况。
      滕晓抿了一口茶汤,惊讶道:“哟,还是雨山前啊,没想到江安如今竟还有这等品质的茶叶。”
      “齐公子这就有所不知了。原本呢各城都有自己的粮仓,就是为了在遇上此等天灾之时百姓仍能果腹,但机不逢时,前段时间我们江安的粮仓恰巧失火,一下子烧去大半米粮。多得圣上英明,听说泸州大旱立即派人送来了赈济粮,江安因此得以喘息。”李斯年解释说。
      “但是朝廷派来的粮要六城共分……噢,现在是五城了,这点粮食恐怕也是撑不了多久啊。”滕晓声音扯大了一些,“难为李大人还要再安置这边的流民,把粮也分来延城。”
      “哎,这都是哪里话,且不论这里边也有不少江安的百姓,我们这些做父母官的不正是救民于危难吗,只要同为太亦子民,我们势必是会帮一上一帮的!”李斯年越说越慷慨激昂,“诸位同胞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与我说,我李某人定会想法设法替你解决!在这场灾难面前,我与大家同舟共济!”
      李斯年的一番宣讲成功把那群等着派粥的人们说得群情激动,大家高举手臂欢呼,大声赞誉他的美名。
      周胤回过身看了眼那喊的架势,心说这戏是不是过于夸张了些。
      他转头又去看看滕晓什么反应。
      滕晓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他一个个扫过在粥棚前排队的那些人,眸中闪过一抹厉色,而后情绪飞快隐入欣喜的语气,他朝李斯年拱手道:“有李大人爱民如此,是江安之福。大人放心,草民购置的那批米粮布匹应当不日就会送到江安。”
      “好,好!那我先替江安城的百姓谢过齐公子了。”
      “对了李大人,我在琨晤听说延城封城了,可有此事?我家那个书童祖籍是延城人士,知道后特别忧心,毕竟亲族都在这边。”滕晓朝周胤喊了一声,“小周,你不是想知道延城的事吗,快过来问问李大人!”
      ……书童,还有“小周”……?原来这是安排给他的身份?
      周胤也是很快进入角色,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说:“是啊李大人,我这都寄了几封家书回来,结果全部石沉大海,这才想着回乡一趟。您是江安知府,在临城一定知道些什么,求您同我说一说吧。”
      “啊这,不瞒诸位,其实本官也知之甚少。这延城早先日子时还能自由进出,我们江安也有不少百姓进到延城投靠亲友。可不知为自何半月起,城门宵禁之后就再无打开过,几日前更是变得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会被挡在城墙之外,像是多了一个无形的墙。”
      李斯年看着那些灾民,深深叹出一口气,“这里头的百姓许多都是听说了延城的传闻跑过来的,以为能寻求一线生机,结果等来的却是紧闭的城门,如今是怎么劝都不肯走。还有延城的知府陶大人,之前他好像……”
      李斯年还想再说,突然急匆匆跑来了个衙役压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李斯年脸色骤变,也压低声吩咐那个衙役。
      周胤离得近,再加上五感本就比常人灵敏许多,李斯年说的那些话一字不落地全被他听了去:你们怎么办的事,骁王殿下这几日就要来了你让我到时候怎么交差!一会儿给我去巡防所叫多几个人来,看看那堆贱民里面哪些是死了的,今晚统统拖去烧掉,别给我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什么疫病来。
      周胤有些微妙地瞥了滕晓一眼。
      他不是微服私访吗,这消息都已经泄露到江安来了,居然还亳不知情。
      这个殿下也未免太过于掉以轻心了吧,警惕心竟差到这个地步?
      那边迟映溪也刚好凑到滕晓耳边说些什么,滕晓听完后神色不见有异。他对李斯年说:“李大人若是还有公事就先去忙吧,不用理会我们,我们过会儿也回驿站了。”
      “好,齐公子,等晚些时候我派人请诸位去我府中吃顿便饭,好好答谢齐公子的恩情。”
      李斯年离开前叫走了几个县衙,或许是见官府的人少了,那些原本靠着城墙奄奄一息的灾民
      突然发了狂似的,一窝蜂冲上来撞开那些排着队的人,另一些尚存余力的青壮年首先合力将巡在队伍附近的县衙用破布条捆住,想要将粥棚的抢占下来。
      混乱而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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