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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月
沈鹊名察觉东方潋滟转醒,忙将怀中的婴儿抱过去,她望向襁褓中稚嫩无比的孩童,胸中涌出许许多多的爱,像要将着孩子淹没了似的。这个皱巴巴的婴孩,是她的孩子,她一定会将他保护好,像从前阿娘与父亲对自己那般。
陈家阿婆操劳了一整夜,沈鹊名见东方潋滟的目光一直在孩子身上流转,便自己起身把陈阿婆送到了门外。这院子极大,月前为了陈阿婆能随时待命,她单独给陈阿婆让了一间厢房出来。
“陈婆,今夜之事,实在凶险万分,若不是您老人家,恐怕……”
“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我早说了,是贵人福气,天上神仙都庇佑着呢!”
陈家阿婆说不来沈鹊名那般文绉绉的话,比划着拜佛的手势,一夜没睡精神头倒比年轻小伙还壮实。
沈鹊名把人送到房门外,想让陈婆洗漱一番,然后再休息。因为没有下人的缘故,打水清洁什么的她都亲自动手。她家世不算显赫,嫁人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但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然也不会看上外人眼中糙汉子一个的先夫,也不会与宁羽义结金兰。
陈阿婆倒是看不下去,觉得沈鹊名是贵人,不能让她伺候自己,于是非要把活抢过来自己干不可。
沈鹊名拈花一笑,并未和老妇人争执这些琐事,只嘱咐老人家早些歇下,之后又步履匆匆地往东方潋滟那边赶。她说不上来为什么,虽然只是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可能还没那么长,但自从东方潋滟最后一次昏过去再醒来之后,那孩子的眼神就变了,像是突然蕴含了一层风暴,可是又因为孩子出世,这层风暴似乎就都被母性慈爱的光辉掩盖隐藏了起来。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看差了眼,脚下的步子又快了些许。
“厨房里还热了些清粥,陈婆说你现在还不能大吃大喝,须得忌好些口呢。”沈鹊名推门进来时,东方潋滟还在看孩子,像是永远也看不够。
“名姨,山青回来了么?”
东方潋滟并未答复沈鹊名的话,反是先问了一句别的,说这话的时候她也没抬头。
“昨个儿夜里就回来了,倒是通人性的很。”
东方潋滟口中的“山青”实际是一只矛隼。北疆东部盛产海东青,是她及笄那年东方镇堂和宁羽一起托人从恭城带回来送她的礼物。
海东青以浑身雪白为上品,须得一根杂毛也没有,若带灰色毛羽则为次品,毛色混杂则为更次。但东方潋滟这只通体雪白,只在两个翅膀尖端约一掌长的位置上覆了一层灰黑羽毛,远远望去,这鸟儿若正好收了翅膀,站立时就跟落在山上似的,于是东方潋滟便给它取名傍青山。
海东青极难驯服,得拿出同熬鹰一般的架势,她那时候年纪小,便和东方镇堂一起,有父亲帮着,但东方潋滟还是花了整整七天才算是真正让这只猛禽顺了自己。
她平时不拘着傍青山,反正北疆地界广阔,足够给它撒泼打滚。眼下她问傍青山是否回来,其实就是想给东方乾报个信。
她怀孕一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风险,怀胎十月,将近一年过去,日子还算太平。她们请的产婆实际是军中一个刚入伍不久的军哥儿的母亲,斗大的字认不满一箩筐,但是为人朴实敦厚,加之刚从外地而来,只要瞒住了身份,便可以不用杀人灭口。
沈鹊名从东方潋滟手中接过她刚从枕头底下摸出来的两块铜钱,再普通不过的征明通宝,她接过后用红色的绳子穿过铜板,到院外唤了一声那只认得她的大鸟。
傍青山落在离沈鹊名极近的一根树杈上,转转脖子,又往外挪了几步。沈鹊名把绳子从傍青山爪子上的金环外系上去,然后微笑着轻声喊了句:“去吧。”
猛禽未作半分迟疑,腾空而上,沈鹊名只感觉到一股劲风从自己的两颊掠过,勾动了她散乱下来的发丝。
她转身回房,东方潋滟冲她点头致谢。
而后沈鹊名就听东方潋滟柔声道:“名姨,我想叫他东方越。”
“哪个‘越’?”
“度者,越也。
“我的孩子出世,不能姓赵,只能姓东方,我希望他聪明伶俐,莫要像我一般愚钝,希望他能变成如阿爹和娘亲一般的人物,甚至成为超越他们的存在。所以我想叫他,东方越。”
沈鹊名点头,以示认同。之前她们只想着要不要这个孩子,现在孩子出世,怎么继续瞒下去仍旧是个不能避免的问题,潋滟不可能一辈子装作有痨病不回东方家。可是沈鹊名没有开口询问,只刚才一盏茶的功夫,她便已经确定,这孩子的眼神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变了,从柔弱的室中花,变成了有棱角的江中石。
“名姨,接下来我还需要办很多事,这些事若以东方家的名头出面恐怕太过招摇,所以还需要您再搭一把手。”
东方潋滟的声音虚弱但是透着一股子坚定和从容,沈鹊名并不嫌污秽,坐在了仍旧血腥气十足的床边,她拧干了一张新帕,一边替东方潋滟擦拭,一边听她说话。
“小越的身份不可以泄露,可只要他喊我一声娘,我叫他一声儿,这事就无论如何也瞒不下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个人其实教会了我很多,我娘从前也总对我说,凡事要多看多想,所以我也想学学他。”
沈鹊名并未出声打扰,她知道东方潋滟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我听闻易安为了安置流离失所或是鳏寡孤独的穷困百姓,曾在京师设立了一个名叫‘慈安坊’的地方,每月以粮银接济他们。”
“名姨,我想以效仿京师只名,在北疆,在昌城也建立一个这样的地方。”
沈鹊名听到这里,心中微动,她似乎看见了什么,但还抓不住苗头,东方潋滟不急不躁继续道:
“我早已想好,我们这个地方当和易安有所不同,我们没有京师富庶,拿不出那么多钱财,况且无论运作还是管理我们都没有经验,所以我们这个地方不接济所谓的穷民。
“我们只收留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儿。”
当初设置产房时为了避光保暖,屋子的窗口都罩上了一层厚布,现下已快巳时,可房间里的光线并不充分。沈鹊名在这有些昏暗的室内安静地听完东方潋滟的陈述,为她擦拭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就停了下来。
她从快燃到尽头的烛火中,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东方潋滟,除却怀孕以来照顾她的日子,她其实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这孩子,记忆都还停留在她小时候在城里城外“胡作非为”。她记得她听闻噩耗赶回北疆见到东方潋滟,彼时的她毫无生气,像随时就会被风吹走的纸人。这才短短几个月,她就又活了过来。
是她自己挣扎着,带着肚子里的骨血,从娘亲和父亲尽失的泥沼中一步步爬了出来。她是什么时候想的这些后事,又想到了何种地步?眼下的意思是东方潋滟要不认自己的亲骨肉吗?
沈鹊名终于开口询问:“这是要把小越当作……”孤儿两个字她未说出口,只觉得东方潋滟这个计划似乎虚幻的很,哪有母亲真能舍了自己的孩子,何况东方潋滟刚醒过来时看孩子的眼神,是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了的。
“我并非是要舍弃他。
“名姨,我说那人教过我,是因为当初他来北疆坐镇,可实际却并未真正走上战场,他这招叫‘李代桃僵’,而现在为了保护小越,我想来一次‘鱼目混珠’。
“北疆战事连年不断,打秋风算是轻的,重的便就如去年一样,军哥儿们将命在外,若家中孩童不幸同时失了父母,幸运的可能就是上街乞讨,不幸的也许就会被卖去西胡或是赤奴,任人欺凌,这一辈子再也别想回家。
“我想做的就是救济这些孩子,等他们长大,或想从军,或想经商,无论学文还是习武,我总归能给他们一条活路,到时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把小越养在其中,这是我唯一的私心。
“他们皆是我儿子的保命伞!”
话音刚落,桌上燃到尾的红烛骤然熄灭,屋子瞬间陷入黑暗。
一滴滚烫的烛油“啪嗒”落地,摔成一朵血红色的花。
沈鹊名许久未曾言语,她之前也想过要如何安置这个孩子,甚至想过自己把孩子接过去,然而在听完东方潋滟的话后她沉默了,这孩子眼界极宽,她终于做到了她娘教她的话,那就是凡事要想得深看得远。
她脑子里对东方潋滟诉说的计划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她重新掌了一支灯,而后追问起方案细节来。
“这便是名姨我需要你帮我办的第一件事,我需要一块地,我之前打量过,我们所住旧府的隔壁原是一家戏班,后来因为闹鬼便再没有人搬进来过,顺带着那幢房子附近的宅子也都空置,可你知道向来只有鬼怕我,那有我怕它的道理。”
东方潋滟说到这里绽开一个笑容,尽管嘴唇依旧没有什么血色显得苍白无比,但就是这句话,这个笑,让沈鹊名终于找回了一点从前她认识的那个东方潋滟的影子。
东方潋滟拢了拢孩子的襁褓,接着道:“我们至少需要两间宅子,倒时可以请人将屋子打通,做成一整套大院子,而旧府则可以作为我们背后的据点。买宅院一事,只能交给您去办。
“有了地,我们还需要钱,父亲前几年在北疆做了些商事,可您知道,我是个喜欢遛鸟打兔子的主,所以对这些事并不上心,我打算等身体好些了,便找个机会回家一趟,我想向我爷爷请教些事情。不过我私下也琢磨过另辟商道之路,我娘从淮东来,淮东丝绸天下闻名,若是我能从娘亲旧家入手,将那儿的桑丝运到北疆或是更远的地方卖,也许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所以这是我需要您帮我做的第二件事,我想知道我娘旧家的所有事。”
沈鹊名的思绪瞬间被拉扯回从前,风中有个英姿飒爽扮相的姑娘策马飞来,红扑扑的脸颊,乌黑飞舞的长发,两颗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像星星一般闪烁。
那个鲜活的女子,她的血液还在潋滟的身体里奔涌流淌。
沈鹊名帮东方潋滟整理发丝,动作轻缓柔和。
床上与宁羽像极了的人儿接着说:“有了地有了钱,接下来我们还需要人,不是指那些孩子,而是需要找到能够照顾孩子们的人,诸如小越这般大的孩子肯定需要乳娘,再稍长些的,也可寻些夫子为他们授予诗书礼仪。除此之外是否还需要扫除清洁之人,洗衣做饭之人,若孩童生病,是我们自己养一位大夫,还是从外再寻郎中,这里面究竟需要哪些人,每项工作所需人数又是几何,这些都是问题。
“这就是我需要您为我办的第三件事,招募人手。”
东方潋滟言辞恳切,沈鹊名却忍不住抚上她的脸颊,别人生孩子都是增肥,这孩子的下巴颏却反倒更清瘦了些。
“名姨听懂了你的计划,你需要什么我都尽快着手安排,只是当下还是你的身体最要紧,我先去给你热一碗粥来,说了这么久,你不饿我都饿了。”
东方潋滟知道沈鹊名是在故意打趣,为的是想让她先调养身子,不急于这一时。
东方府距离旧府一北一南,傍青山昨夜吃得半饱,当下也知道主人有令,所以中途并没有为了捕食或是玩乐到处跑,它飞到目的地的时候,东方乾已经洗漱完毕,原本是要准备吃点早食果腹,谁知瞧见了那只淘气鬼。
傍青山见东方乾迎出来,毫不客气地落在了老人家的肩头,东方乾感叹自己习武之人,身子骨远比寻常老头要硬朗得多,接住这小东西俯冲而下的劲头还在,只是脚下抵不住,还是倒退了几步。
他解下傍青山脚腕上的物件,一根红绳,两枚铜钱。
当初他和东方潋滟商量过传信一事,铜钱代表人,两枚表示母子平安,而穿孔之绳若为黄则是麒儿诞生,若为赤色,当为麟儿降世。
老爷子抖了抖肩膀,示意傍青山自己去玩,他手里攥着那两枚铜钱和红绳心中感慨万千。
“我倒是会比你们都先见到我孙子。”
东方乾看着傍青山逐渐缩小成碧蓝苍穹下的一个点,然后低声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他是笑着说的,可是话音落地,嘴角收起来,脸上写满沧桑的皱纹又显露出了无奈的神色。
但半晌后这位戎马半生的老人收敛面容转身进屋之时,却又再看不见他的神情有丝毫颓态。不愧是我东方家的孩子,风打雪摧后,还能坚韧地活下去。
沈鹊名喂完东方潋滟一碗清粥,她正准备推门而出,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便又捧着梨木托盘转身问询:
“对了,咱们收养孩童们的地方你打算叫什么?”
东方潋滟素手轻拍在身旁的襁褓上,屋外的流光从沈鹊名半推开的门口泄露进来,落在床帏一大一小两人身上,弯曲柔软成起起伏伏的弧度,她嫣然一笑,回答说:
“绕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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