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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黎庶歃血盟誓,刘许案权递中枢。
陈长卿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双手紧抓着衣被,猛地大叫一声方从睡梦中醒来。自陈长卿昏倒之后,清然已经守在身旁四五个时辰了,直到天色稍明,实在抵不住困意这才小睡了过去,此刻听见陈长卿弄出的声响,清然还是强忍着困意上前小心地侍候:“公子,您觉得如何了?”
陈长卿嘴唇没有血色,脸色也如同皓月当空照出来的月光白的有些渗人。他摇了摇头,有些气虚躁浮地给清然讲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恶梦……”
清然了然于胸,知道他说的定是昨日黄昏的惨状。他有些不忍心地回道:“公子,你看到的不是梦,那是事实。”
陈长卿愣了一刻,立即把要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双手环住小腿将头埋进自己的怀里,带着难以理解的哭腔:“同样是爹生娘养,都是一个个活脱脱的人啊!就这样一声令下,连个理由都没找的便将人杀了?那可有着三十几条的人命债背在身上啊!他就不怕这些人的冤魂来索命?就不怕将这些人的家属惹急了向上告他的状?这群该死的狗贼,做些歹事总要有个限度吧!就这样把百姓的性命当做儿戏,喜则生厌则死,他们有什么权力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他们怎么向天下的人交代啊?”
清然起先只是一个贫苦家的孩子,幸得赵太爷的垂怜这才跑来赵家给陈长卿做起了书童。正是这起于微末的缘故,才导致他对这些欺辱百姓的豪强极具鄙视怨恨。当看到那些无辜百姓被杀时,心中除了恐惧之外还有这一种隐藏极深的、难以言表的愤怒。若不是考虑到许家在永州城的势力根深蒂固、难以撼动,不能逞一时之快,当时哪怕是拖着打怵的双腿也要在许乘的面前殊死一搏……
他努力压制着五内如焚的火气,回禀陈长卿道:“公子太小看许家的权势了。许秀的父亲是当朝的吏部尚书,掌管全国大小官员的任免与考核,就算京城里的高官都要给他三分薄面。即便是犯了错只要捅不到皇帝那里,他都是有办法将事情捂住的。昨日城里的百姓之所以站在原地不敢散去就是听了他的命。他放出话来,说若是谁不看完他的这场阵仗就私自离开,当场开膛破肚,老婆孩子也难脱虎口。”
陈长卿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盯着清然:“他们就这样当着百姓的面残害同胞,难道就不怕有一天消息泄露出去招来杀身之祸嘛?”
清然语气顿挫,诚恳地道:“公子,那许乘和许秀根本就不是一类人。许秀是个女子,做起事情来还有些顾忌,若是有人寻衅滋事她顶多也就是拿着她父亲的名字挡一挡,识趣的自然要给她父亲的面子;可许乘就是一个疯子,只要有人敢忤逆他,他便领着一队人马亲自上门割取头颅,昨日事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这样一说,陈长卿瞬间就明白了。许家好比是一个杂货铺,凡是能用到的便一应俱全。许秀和许乘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能用言语说服的便前路开阔,一帆风顺;那些不识趣的便由许乘出马胁迫威逼,必要时还做个刽子手。若是做事不密,事情败露,消息传了出去,许天官便出面抹平、上下打点拖到许乘了结人证为止。
陈长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开口询问道:“许家的已经来了,为什么不见刘家的人来县衙要人?”
“刘家的长辈早已经去世了,旁支身份不显,所以这才导致刘府上下无人认领。”清然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勉强开口道:“公子,府门外有一百口要拜见公子的百姓,他们……”清然愣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他们举着血书,说公子若是不给他们做主,他们一百三十余口就撞死在府门口……”
陈长卿再也顾不得清然的劝说,穿着亵衣光着脚丫火急火燎地跑向了府门口。他触目惊心地站在石阶上望着门口像祈敬天神般虔诚拜跪的百姓,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声的哀嚎和他们那双伤的不能再伤的眼神里透出的绝望像是一支支穿透他心脏的利箭,刺的他心脏无比的疼痛。他说不出来这种痛楚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那双眼睛里实在是充满了太多不易言表的感情,愤恨、恼怒、绝望和对于追求公正的希望全都掰断了,揉碎了一起混在他们的脸上,不平静中充满着平静,像是隐藏在波澜不惊水面下方的暗涌,藏得极深且复杂。
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回应着他们心里的苦楚,他真的不知道。只有满目疮痍的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门口的百姓看见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那一刻憋在心里的委屈就像是山洪爆发一般再也受不住控制的一股脑全部涌了出了,被朝阳照拂的府门外满是凄凉萧条,那一声声婉转忧愁且无助的“大人”,一声声毫不吝惜自身的“咚咚咚”响扰得陈长卿撕心裂肺,他应该做些什么的。
可他能做些什么呢?他还是不知道……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一步步跪着来到陈长卿的身前,满口哀怨与伤情地道:“大人!您睁开眼睛看看我们这群年过古稀的老朽,原本是要膝下儿孙满堂、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到了这个年纪不敢再奢望其他,只图儿孙无灾无难,家中圆满,了此残生。大人?这个心愿还算恳切否?
可就在昨日,大人为了为刘家人伸冤,强扣许秀将其下狱,我等百姓对您是由衷的钦佩,觉得您并不像众人口中相传的那般不堪。也就在昨日,许乘为了示威,硬是闯入小老儿家中拿了我家三口,徒留小老儿一人,谁知再听到他们消息的时候已是天人两隔啊,让小老儿白发人送黑发人……
小老儿知道许家权大势大,不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可以撼动,可这爱其子胜其己身的道理想必您应该明白!小老儿虽然不曾入过私塾,可也曾读书习字,知道些道理,灭门之仇,不共戴天。若大人还将我等看做这平安县百姓就下令杀贼,如若不然,小老儿等人就是拼的一死也要造出些声势来,不怕天下没有为民做主的好官。还请大人一决。”
台阶之下的百姓目光深切,眼含泪花地盯着陈长卿,再一次重重地落在地上,“请大人一决!!!”
陈长卿左右为难地看着这些俯首跪拜的百姓,心中一种挣扎地撕裂感扯的他心脏有些难受。他虽然并不是局中人,可当这一幕幕的事情真切殷实地发生在他的面前时,他又做不到真正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留存的唯一的恻隐之心像是一根无处不在的针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他想管,他想要治下县城的百姓可以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他想要看见百姓安居乐业,他想要看见百姓可以无所畏惧,他想要做到真正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可真的要让他迈出这一步的时候,他心里的恐惧感也无限的逼近着自己,就像是在一把放大镜下被观察的绣花针,渺小的头发丝都被无限的放大。此刻,他真的畏惧了,他只想安然地度过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过完这样平凡的一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竟然也成了一座不可挖掘的大山,成了他过不去的槛儿……
“陈大人,您真的要为了这群贱民要和我许家反目嘛?”一声突兀的声音在百姓的身后响起,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慢慢地逼近着府门。
陈长卿看着高头大马上正襟危坐、盛气凌人甚至有些鄙夷眼神的许乘,一股无可描述的恐惧感像是在冬天用凉水洗澡的刺骨感瞬间席卷全身,由身体发肤直逼脑干,惧的他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抖。许乘的眼神越是冷静空寂,他的恐惧感就越发的强烈,天地之大,此刻却像是世界中只有他二人隔岸对峙。也就在这一瞬,他也有着一种直觉在警告着他,许乘并不像是他想象的那样只是挥动弯刀的刽子手,那种高贵的冷血和冷静绝不是一个莽夫该有的气质,有那么一两刻他甚至还觉得他身上有着一股他人无可比拟的英气,只不过是一种邪恶的英气。
许乘双手勒住缰绳,高傲地等着陈长卿的回答。“我在等你的回答。”
只是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就像是天空的一道惊雷令人发聩,即便是巧言善辩的陈长卿此时也乱了分寸,失了言语,不知如何回答。跪在最前面的那个老者忽然起身望着许乘大骂起来:“你只不过是狗仗人势的畜生,猪狗不如的东西,凭借权势对着乡亲故里乱施淫威,熟不知我们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你竟然还在这里满嘴狂言?乡亲们,灭门之人就在眼前,大家齐上咬死这个奸贼。”百姓被老者的慷慨陈词说的愈发的激愤,不约而同的站起身子拥向许乘。
可这些人的慷慨激愤、所作所为在许乘的眼里却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儿戏,眼睛里满是不屑与嘲讽,十分镇定地拔出手中的佩剑,只是一剑便将离他最近的百姓斩杀。乡亲们虽然愤恨激昂,可仅留的理智也瞬间制止住了他们的行为,他们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倒下去的邻里,怒目圆睁,耷拉着的拳头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许乘看杀鸡儆猴起到了作用,便好似无事发生的收剑入鞘,高高在上的对陈长卿讲道:“陈大人,你应该听说过我的脾气不怎么好,今日看在你是这一县之长的份上,也看在你这弱不禁风的身板上,我不与你动粗,只要你杀了你面前那个絮絮叨叨的老头,我便还认你还是这平安县的县长,之后你照样可以在这县城里呼风唤雨。若是你不杀,我只能将你归在敌营的一方,有些事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了,到时候你可怨不得我了。”
陈长卿听着他这不苟言笑的威胁,一瞬间他竟然有些恍惚了起来,莫名其妙的开始思考着他给的这两条路。若真的可以……
待到他回过神来,陈长卿立刻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他一个每每都能冷静对待任何一件事的人竟然也开始被许家的淫威吓得有些退缩,变得有些畏手畏脚起来。
老者看出他的犹豫,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愣在原地看着府门外的石狮子,骄阳照亮着天下,润育万物,可唯独没有暖热人心。老者失望的摇着头,嘿嘿发笑,毅然决然朝着那石狮子撞了去。
头破,血流……
陈长卿不敢置信地看着倒地的老者,立刻跑过去,双手揽着老者,惊慌地大吼:“快去请郎中,快去!!!”
老者提着最后一口气,伸手拉住陈长卿的手呼呼喘着:“我的这条命不用大人动手,这条命我背了。只求大人能帮我们这些百姓们多谋些福祉,若是不能为我们做主起码要保住他们的性命。大人,您能答应我吗?”
陈长卿:“……”
老者最后虚弱的再问:“大人能答应我吗?”
陈长卿微微用力抓住老者的手,悲怆到有些无力的道:“我答应您!!!”
到了此时此刻,陈长卿这才真正体会到了死不瞑目的真实感受。躺在他怀里连死都不会畏惧的人却依旧心心念念的顾虑着他这些老伙计,因为有所顾忌所以才不能瞑目啊!他明白,这是老者以自己为棋子设下的计,就是要自己对他的死心怀愧疚,逼着自己走出他始终不敢走的这一步。与其说是设下的计,更不如说是一场赌局,一场以自己为钓饵的赌局。
陈长卿闭目叹出一口气,心里万千感慨都化作了一句话:“你赢了!!”
安排好老者的遗体,陈长卿给清然耳语了几句这才回过身来面对他不愿意面对的许乘。
“许少爷,你也看见了,并不是我执意插手此事,实在是迫不得已啊!这老头不知好歹,非要用这种方法来胁迫我,本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哪一天下官将许家扳倒了,你可不能把这口怨气归结到我的身上啊!!”
扳倒许家?这痴人说梦的鬼话就像是一个低劣的笑话,惹得许乘捧腹大笑起来,若不是这人的脑子被自己吓坏了?许乘满是嘲讽的笑声戛然而止,旋即拉起一张弓瞄着陈长卿的头部,“小子,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狂妄又最可笑的话。看在你逗我一笑的份上,我会一箭射死你让你死的舒坦些。”
箭矢即将射中陈长卿的瞬间,一杆龙胆亮银枪与箭矢针锋相对,一枪便挑飞了箭矢。赵玄礼从陈长卿身后走出来,笑着对许乘道:
“许少爷,你不愿意让人招惹你的姐姐,可我也不想让人招惹我弟弟啊!我只不过是将你的姐姐下了牢狱,你就这样飞扬跋扈、目无王法,今天你却要射死我弟弟,你说你又该是个什么下场?”
这两句话虽是赵玄礼面怀笑意说出来的,可陈长卿却在他这番看起来与往常并无二致的话语中听出了一股浓浓的杀意,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虽然他也知道赵玄礼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大将军,可平日里那盛气凌人的赵玄礼看多了,现在这一种让人有些成熟稳重的感觉倒是让陈长卿觉得有些生疏了。
许乘也不生气,只是骑在马上和颜悦色的笑着,妥然一个笑面虎姿态:“你们兄弟二人这是成心与我过不去啊!这是要和我打擂台?”
赵玄礼迎合地回他,同时还给陈长卿挑了一个眼色:“许家家大势大我们这种芝麻大的官吏怎么敢惹到您的头上?我们这只不过是邀请你姐姐来县衙里做客,这客做完了,自然就让她回归许家。”
陈长卿听着赵玄礼的话都要忍不住笑意了,许秀归家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就是不知道到时候是去许家的府邸还是许家的墓地了。陈长卿也立刻接过话茬:“许少爷不是想要一个交代嘛?本官这就给你一个交代。”
说着,陈长卿便命人把清然运来的酒斟给在场的每一位百姓,自己则拔出赵玄礼腰间的佩刀划破手掌,将血滴入酒坛,双手将酒碗推至右肩上方,“皇天后土,臣平安县县令陈长卿誓灭奸贼许氏,上安朝廷社稷,下谢天下黎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剿灭贼宦,除死方休,有违此誓,人神共戮。”
陈长卿深知自身实力并不足以与许家对抗,为了保证现在不被他就地格杀,他不得不利用这些世家子弟身上那种卑微的“自尊”和强烈的“好奇心”。这两种感情就像是一个马上面临死亡的人却依旧顽强地给你说再给他片刻他就能杀死你的玩笑。作为一个高高在上,战无不胜的胜利者,他会以高昂的姿态鄙视着跪在自己脚下的人,他们想要的不光是要在生理上战胜敌人,他们更想要看到的是敌人满脑的幻想被现实摧残的快感,那种念而不得的挫败与无望。
陈长卿正是利用人的这个心理下注:“本官说到做到,以一个月为期,若是一个月之内我扳不倒你们,不必许少爷动手,本官定会一步三叩首三步九鞠躬,亲赴许府,将自己的项上人头双手奉上。你看怎么样?”
这种以退为进的打法让许乘说不出什么话来,他骨子里的高傲绝不允许任何人有在他身前炫耀的资本,哪怕只是气势上的压迫。此刻若是他不应下,倒显得是他许乘害怕了眼前这两个人似的,他可丢不起这个人。更何况现在县里乃至州里都是他的人,他倒也想看看这个芝麻大的小官会以怎样的手段来“扳倒”许家?权当做是一场耍猴的马戏而已。
许乘想到这里已经忍不住的开始抚掌,“妙,妙,妙。妙极了。我从未听见过有什么人敢对我说这样的大话,你很有胆魄很是有趣,不知道你有没有扳倒我的手段?一个月之后,我倒要看看陈大人的脖颈有没有今天的嘴这般的硬,看看我这把佩刀到底能不能割下你的头来。给了我这么高的期许,陈大人可不要到最后寥寥收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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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机会能拍成电视剧的话,将酒碗推到右肩歃血盟誓的这个镜头一定要拍的英姿飒爽,拍出那种豪情万丈啊!我真的特别爱这个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