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中剑

　　这些日子，殷月宁每天都与薄奚律同帐而眠。外间士兵只说主帅宠爱娇奴，却不知夜间每每两铺分设，男女各自和衣而卧，连呼吸亦不扰不缠。

　　薄奚律往日夜间都等月宁安稳睡下后才进帐，今天却与她一同从林中回来，手里提了一壶麦酒。

　　月宁只当他是方才祭月时想起亲人、触动情肠，便生怜悯，自觉很应当照顾他几分，先去将灯点起来，细声问他：“将军的酒要烫一烫吗？”

　　如何使火石，如何点油灯，薄奚律手把手教过一遍，月宁学得很快。

　　她从前在家，年节时也被允许吃几盏甜醴酒，那时二哥还特地为她打制了一套青瓷莲瓣状注碗的温酒器，怕她吃冷酒伤了脾胃。只是如今军中简陋，月宁左右看看，只好去拿那只大陶碗来温酒。

　　“不必。”薄奚律拧开行军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粗麦酒很浊，入喉辣而呛，带一股酸味。

　　殷月宁在自己的床铺上坐下，安静地抱膝看着他。

　　“我已经给殷丞相去了一封信。”薄奚律对她说话，眼睛却并不看她。

　　他在信中言辞恳切，只说为护殷氏明珠与薄奚丰决裂，誓将她完好无恙地送回殷丞相身边；并痛诋薄奚丰之野心，自陈忠义，愿重领乌齐，辅弼朝廷，只求在大乱平定之后，朝廷能够复乌齐故地，宽恕先王之罪。

　　洛阳朝廷把他当狗一样养了七年，薄奚律懂得那些人如何看待自己。

　　所以一封信写得情理俱佳、拳拳切切，端的是好一个忠臣孝子！

　　而殷月宁，是诚意，也是威胁。无论殷守青心底里信与不信，都会先给他一道师出有名的诏令，来保全自己的女儿。

　　他选择了自己的路。并且，如果一切顺利，他很快就会将殷月宁送回洛阳，离开他身边。薄奚律今夜本就多思多虑，又在祭月祝祷中忽见故人名姓，更加心绪不定。

　　月宁眼睛一亮：“多谢将军！”

　　薄奚律抬眼看她：“过来。”他拍拍自己身边的毯子。

　　月宁以为他此时伤情，猛觉得自己的欢喜于这孤身羁旅的青年将军而言显得太过残酷，坐到他身边，轻声道：“将军，不要难过。”

　　薄奚律摇头轻笑了一声，反问道：“难过什么？”

　　殷月宁一双水亮清澈的眼睛正看着他：“将军思念父兄了吗？”

　　父。兄。薄奚律问她：

　　“你今年十几了？”

　　“十六岁。”

　　“你这个年纪，从前听说过乌齐部吗？你知我父是谁？”

　　月宁坐在薄奚律身边，还比他矮上一头，抿抿嘴，垂眸摇头。

　　其实她听说过很模糊的一些。闺阁女儿们并不被教授国事，只知边境有胡人，至于什么匈奴、羌、氐、乌齐，小姑娘们大多是闹不清楚的。但她偶尔听父亲提起，用那样苦恼而鄙夷的口气，谈论匈奴的凶蛮、羌人的狡诈，还有那个曾在边疆叛乱、不自量力的乌齐。

　　薄奚律微微低头，将殷月宁的神情尽收眼底。在呛人的酒气之外，他闻到少女身上淡淡的体香。

　　“乌齐人并非生于伏恩郡，我们的故地在东边，在北边，”薄奚律向东北方扬臂一指，并不避讳同殷月宁谈这些，“饶乐水畔，赤山之巅。二十年前，吕迟吞掉西南诸蛮，国力大振，以武力强逼我部内迁于伏恩郡，臣服于他。”

　　“哼，伏恩……”薄奚律冷笑，“他要我们做大莫朝廷的编户齐民，可是徭役赋税，却比汉人多盘剥了何止二三倍。汉人官员上至郡守，下至县吏，动辄对我们打骂欺辱，以“胡狗”斥我。律法上清楚明白地写，‘杀人者绞，家产并没——若死者为杂胡，则当轻处。’于是淫辱妇女、打杀丈夫、发卖小儿等诸事，渐成稀松平常。朝廷待我，贱于猪狗。”

　　他停顿一下，摸着殷月宁的头笑道：“乖乖，你吓着了？从前有人对你说过这些吗？”

　　在殷月宁的记忆里，这人间一向是太平繁华世、富贵温柔乡，她如何能想象竟有一个世界酷吏横行，人命之贱，贱于猪狗？那样轻描淡写的故事太残酷，薄奚律周身的杀气又太浓烈，殷月宁有些畏缩，又有些心疼，但薄奚律却没给她出言安慰的机会：

　　“我父曾是乌齐先王，为报全族平安而受命内迁，却不料自陷于如此境地。他在伏恩郡召集族人，屡举义旗，十年前，被斩于朝廷大军阵前。我的两个哥哥早在此前阵亡，我就被继任乌齐首领的薄奚丰送去了洛阳当质子，以表忠心，绝不再叛。”

　　薄奚律轻轻抚摸她柔顺未绾的长发，月宁的牙齿微微打起颤来。

　　她以为薄奚律今日一反常态是因为思亲伤感之情，可听其所言，往事历历，血海深仇，分明是一刻不曾忘的恨意汹涌。

　　自到薄奚律身边以来，她第一次感到了危险。

　　她一直以为薄奚律温和如岚间晨雾，此时仿佛才恍然窥见，那薄如纱的雾气后是峥嵘峻拔的沉沉高山，轮廓隐现。

　　她问道：“你……你真的会——”

　　“真的会什么？真的会永不再叛？还是真的会把你送回去？”薄奚律灌了一口酒。

　　少女没有再问。他也没有再回答。

　　沉默了好一会儿，薄奚律开口道：“那换我来问问你，殷月宁，你这般小的年岁，怎么还记得愍节太子？”

　　这才是他今夜真正的心事。

　　莫朝先帝第五子、废太子吕克望，字岩卿，以大不敬罪被废，后死于别坊大火中，谥号愍节。

　　他的仇敌，他的对手，他的兄弟。

　　薄奚律羡慕并痛恨他的一切，他曾对吕克望放言：“岩卿，总有一日，你拥有的一切都会属于我。”

　　而风姿卓绝的太子殿下那时只是沉静地落下一枚黑子，说：“阿律，专心。”

　　后来薄奚律再也没有等到机会去挑战他。

　　三年前他身死之日，殷月宁不过十三岁。

　　殷月宁愣了一下，低低答道：“克望哥哥是很好的人。”

　　“克望哥哥……”薄奚律低头勾起唇角，忽然问道，“那他怎么喊你？月宁妹妹？宁宁？”

　　殷月宁全然不料他有此轻薄一问，一时怔住，被他这两声喊得有些无措。

　　薄奚律并不强逼她回答，漫不经心地把那个问题滑过去：“那你们是因何认识的？”

　　“天家恩泽，总有宫廷宴会……”

　　她没有直接回答，薄奚律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愍节太子被废前，吕迟正在为他议定太子妃人选——”

　　殷月宁吓了一跳，一是为他如此直呼先帝名讳，二是被他一语猜中往事，结结巴巴道：“是……是。”

　　“是你？”

　　殷月宁低头不答，等于默认。

　　薄奚律忽然停住，扳起她的下巴，在灯下打量她的脸。

　　世间事，因缘际会，和合而生。

　　若无那一场宫廷政变，到如今龙凤喜烛向夜燃，娇滴滴花苞初绽，吕氏太子和殷氏嫡女，合该是一对年轻帝后、天家夫妻。

　　殷月宁，她本该是岩卿的妻，如今却阴差阳错，成了他乌齐部薄奚三郎的帐中客。

　　薄奚律用另一只手将酒囊口塞进她的嘴里：“那你合该祭他一祭。”

　　麦酒的苦辣对娇养女儿来说难以承受，殷月宁呛咳两声，方才感到的恐惧再度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她不得不仰起头和薄奚律深邃的蜜色双眸对视，抓住他的手腕，尝试从他的钳制中离开：“将军也认得愍节太子吗？”

　　薄奚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她的抗拒，手一松，殷月宁小巧白皙的下巴上浮现出一个鲜红的拇指印。

　　愍节太子，吕克望，吕岩卿，他怎么会不认得呢？

　　“我认识他，比你认识他要早得多。”薄奚律深吸了一口气，指了指眉骨上的那一道疤，“这道刀伤，是因他留下的，也是他为我治好的。”

　　那些年，皇城中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和飘零异乡的异族孤儿，君与臣，主与奴，身份本该如隔天堑。但吕克望却以羽翼荫庇他，他说：“乌齐一族无辜，薄奚一姓勇毅，阿律，你站起来。”

　　薄奚律看着殷月宁清澈的眼睛，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忽然鲜活起来。他久违地有了想说更多的欲望。

　　“岩卿于我有恩，可吕氏于我有杀父屠族之仇。他想我做良臣，我却不甘在他之下。我们曾有约，待将来我出洛阳，他出东宫，就要以这天下为棋盘，各执黑白两子，痛快厮杀一场。可惜，可惜他这样的人物，居然陨于内宫妇人之手。一封伪造文书，几句攻心谗言，一场意外大火，那样不入流的淬毒诡计，就葬送了你们大莫朝最后一个有望匡世之主！

　　“当初吕氏视我父亲为乱臣贼子，以为杀了他，就能永葆天下太平。谁知闹到如今，悍妇祸乱朝堂，宗室自相残杀，边疆各部虎视眈眈，吕家的江山危如累卵，这天下满是乱臣贼子！正是该当，怪得谁来！”

　　他是乌齐部帅，这番话说得本该痛快解气，但殷月宁却觉得他眼中正有泪光隐隐。

　　“可是将军，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将士，无辜逃难的平民，齐嬷嬷她们……难道也是该当吗？”殷月宁沉默许久，开口问他。

　　薄奚律垂眸看她天真的脸。良久，他脸上浮出一个悲怆的笑容：“你说得对，好宁宁。”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