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

　　约莫过了一年半。
　　年关将至，近来阴雨连绵，让人心里徒增烦躁。
　　老人坐在随便平日里坐的那个小台间，望着门外，开口问：“这姑娘有多久没来了？”
　　随便搬了把小板凳坐在老人旁边看书，听到这话头也没抬，回了句：“十月便该来了，但是十月未来，距离上次来有四个来月了。”
　　“你小子，倒是记得清楚。”老人揶揄他。
　　“这么久未来，许是家中有什么变故，等过两日天气好了，你拿着药方去一趟罢。”
　　随便没有说话，却是默认了。
　　可惜，过了好几日，雨水虽有转小的趋势，却依旧不停。
　　随便在老人的催促下叹了口气，撑起伞去了一趟郊外。
　　到了村里头之后，他拦住了个经过的阿婶，询问她谢霜家具体在哪。
　　那阿婶一听是来找人的，开口说：“谢霜？”
　　随便给她描述：很瘦，人很白，老爱生病那个。
　　阿婶手一拍，“那就是六月那孩子了。她奶奶走了快三月了。老太太命苦，早些年打仗，儿子们全死战场上了，就剩下个不争气的小儿子。八九十岁了走了，亲儿子都没来给她收尸。”
　　随便听的一愣，那阿婶边带着他往六月家的方向走，嘴里一边念叨着：“六月这孩子可怜啊，老太太一把年纪了在山上捡到她的。捡来的时候就爱生病，老太太这下走了，这孩子自己一个人没依没靠的，也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过...”
　　那阿婶斜着眼睛偷看他，问道：“你是她朋友？”
　　随便摇了摇头，说自己是来送药方的。
　　阿婶像是偷窥到了什么八卦的气息，心满意足的闭嘴了。伸手给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小间屋子，说那便是她家了。

　　庭院的门没关，直直地敞开着。
　　随便走进去，发现屋头的门是虚掩的，到底还是没直接推开，只伸手在门上虚虚的叩了几下，随后站定。
　　过了小一会儿，里头传来一声：门没关，直接进来。
　　他才推门踏了进去。
　　少女身着白衣，长发仅用一只木簪挽起，蹲在地上收拾着些寻常的物件。
　　抬头看了一眼，见来者是他，眼中有些讶异，“怎么是你来了？”
　　“爷爷说许久未见你来，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故，让我来给你送药方和药，顺道看看你怎么样了。”
　　随便应她，心里却想着：不能是我来吗？
　　瞧她这样，好像更瘦了，脸色也更不好了，眼下一层乌青。
　　六月点了点头，“多谢。”
　　“他老人家还让我问你，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少年问。
　　少女手中的动作一僵，闷声说道：“东西放桌上便好了。”
　　也不回答那个问题。随便把东西一放，转身走了。
　　转眼到了第二个夏天，这一年半里，六月都没有再去过药铺，每回到了该去的点，都是老头差随便送过来给她。
　　他偶尔顺道给她捎点城里头的杏花糕，两人也不说话，只是有时瞧见水缸见底了，他便去河边帮她挑水满上。
　　这日是个好天气，午间日头晒人，六月却来了。
　　她来时随便端着碗坐在“老地方”，木桂祥正在收拾碗筷，木桂祥转头见是她，忙让她坐着，嘴里一边念叨着：“你这孩子，怎的不早上一会儿来？还能赶上大家一块用饭。”
　　六月笑着应她：“多谢阿嫂关心。来之前用过了。”
　　“来之前都得好久前了，你且坐会儿，阿随他爷爷赶巧儿上楼午睡去了。估计得等上一会儿。”
　　说罢端着碗筷往后门走去。
　　随便给她端了碗冰镇过的牛乳，这让六月有点意外。
　　牛乳不罕见，但是冰金贵。这碗许是他准备食用的。
　　她抬头盯着他看，他却只说了句：“给你你便吃着。”
　　夏日的午间街上瞧不见人。
　　许是安静过头了，随便开口打破了沉默：“爷爷估计得休息上一个时辰左右，你可能要等上好一会儿，药方怕是没那么早给你写。”
　　“我来不是拿药方。”
　　随便转头瞧她，“？”
　　少女放下手中的碗，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笔直：“那件事还算数吗？”
　　“考虑好了？”少年的脸上划过一丝诧异，仅是一瞬便消于平静。
　　“路途很远，路上难免辛苦，或许...”
　　“或许什么？”少女问他，见他沉默，继续开口说道：“再有几月，奶奶走就有两年了。总归是自己一个人，哪都无所谓了。”
　　“近来身体怎么样了。”
　　少年生硬的开口问她。
　　“都挺好的。药挺管用的，除了近来稍微嗜睡了点，其余的小病都没有过。”少女回答他。
　　他当然都知道，这一年多来都是他送的药，她的状况他当然清楚。
　　只是找个话头罢了，跳过她的伤心处。
　　......
　　老人今日醒的早，约过了半个时辰便起了。
　　下楼瞧见六月也在，笑呵呵的同她打着招呼，“好久不见了，近来可好呀？”
　　“拖爷爷的福，一切都挺好的。”
　　少女点了个头回答他。
　　“哦，那便好，那便好。”老人一下又一下地缕着下巴上的胡须。
　　“爷爷好久都没见到你了，今日怎么突然出来了？是缺了什么东西需要采买的吗？这路途有点远，需要采买什么你尽管让着臭小子给你捎过去便行了。”
　　“我出来不是采买的爷爷。”
　　“那是怎么了？身子哪不舒服了？”
　　六月望着老者，认真的说到：“不是。我是来问爷爷，三年前说的那件事还作数吗。”
　　老人心理暗暗地吃了一惊，嘴上赶忙说着：“当然作数了！你想何时动身呀？”
　　“都行，瞧爷爷什么时候方便安排。”她答。
　　“嗯...那就这两日可以罢？”
　　老人思考了一下，北边这几年里没少寄信过来，但是总是没能再找到类似六月这样的孩子。
　　自己虽然把这边的情况说了，跟那位表示自己会尽量说服她，但随便每每送完药回来之后都只是摇头。
　　虽不知道她怎的突然愿意了，但肯定是越快越好的。
　　那边估计也快撑不下去了。
　　“家中有什么需收拾的吗？”随便问她。
　　她摇了摇头，回答：“该收拾的都收拾完了，只需回去收拾几件衣裳便可。”
　　“除了衣裳之外还有别的什么物件需要带的吗？”
　　她又摇头。
　　“那便不用回去了可以罢？”老人开口，说：“衣裳我让你阿嫂去帮你裁几身。这两日就跟爷爷回家待着吧。”
　　“这...那就麻烦爷爷了。”
　　她纠结不过一瞬，便大方应下了。
　　听到她应下了，老人一直以来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大半，让随便陪着她裁缝铺里瞧瞧，自己得回家准备两人上路需要用到的东西。
　　两人一道走在老街上，随便撑着伞，虽遮挡了日头，到底还是挡不住扑面而来的热气。
　　“其实你不必这么麻烦的陪我出来一趟的。”
　　“还好。”少年低头看了她一眼，转而问道：“你当真想好了吗？”
　　“嗯。”
　　“那如果...”
　　话还未说出口，便被少女打断了，“没有什么如果。都是我自愿的。我不是说了吗，自己一个人，哪都无所谓。”
　　少年抿着嘴，不语。

　　裁好布料之后六月便跟着随便回了老人住的宅院里。
　　宅子不大，只有老人自己住，院里头也只有两个奴仆负责照顾老人的起居。余下的空间都种满了各种草药。
　　这两日日头好，六月便帮着翻翻晒的草药。
　　用过晚饭之后老人唤随便跟上一道去书房，称是有事吩咐。
　　六月便回了房里头。桌上点了只红烛，她便就着烛火看起了书。
　　窗边传来了声响，她循声望去，屋外有两道身影站着。
　　见屋里的人没动，屋外的人又投来了两粒碎石子儿。她站起身来撑开窗棂，便瞧见白家兄妹二人站在窗外不远处的树下，笑嘻嘻的瞧着她。
　　白迟吹了声口哨：“这就是随老爷子带回来的那位姑娘啊。”
　　六月对着两人轻轻地颔首，伸着的手正欲收回放下窗棂，白宁开口表达歉意：“谢姑娘，多见谅。我兄妹二人没有恶意，只是绕来跟您打声招呼。”
　　六月低眸委婉的说道，“不碍事。夜深露重，二位早些回吧”
　　“那您早些休息。”
　　白宁见六月也不好奇他们兄妹二人为什么要来跟她打招呼，便也作罢。朝着白迟使了个眼色后，与自家哥哥走了。
　　翌日，白家兄妹登门，六月瞧这架势许是两家交好。
　　“谢姑娘好。”白宁对着她颔首，“昨夜是我与哥哥冒昧了。”
　　六月微微点了个头，没说话。
　　老人开了个话头，他们三人互相认识一下。
　　“不用介绍了。”六月抬头看了一眼几人，说：“我识得。”
　　几人面上诧异。
　　白宁、白迟：？
　　“幻象里头。”
　　少女有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尖。
　　随便在这里踏进厅堂中，见二人来了有些意外，他挑了挑眉，暗示两人给个解释。
　　白迟开口说：“这不是听说你准备带着位姑娘出门，我家爹就让我兄妹二人登门拜访一下。”
　　“说重点。”
　　随便面无表情的瞧着白迟，白迟马上收敛起不正经的形说道：“我爹让我跟白宁随你一道出去见见世面。”
　　一时无声，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随便说：“傍晚了，昨儿个裁的衣裳估计赶出来了，白宁你陪她走一趟吧。”
　　六月知道他这是把自己支出去，毕竟大家跟自己也未熟到什么都能说的程度，点了点头与白宁一道出了门。
　　到了布衣店，老板娘见是六月，热情的开口打着招呼：“哎呀，姑娘您来的真是巧。这衣裳刚赶制完，您后脚就来了。我马上取出来给您试试，看看哪里不合适现场马上给您改改。”
　　六月摇了摇头，“不必试了。我直接拿了就走。”
　　“好嘞。”
　　老板娘利落的把衣裳包好，递给六月，“这里头是您定的三身衣裳，您拿好了。”
　　“多少工钱。”六月问道。
　　“昨日与您一道来的那位小郎付过了。”老板娘不解，“就午时来付的。”
　　六月点了点头，与白宁出了铺子。
　　“原来随便不是个不开窍的。”
　　白宁与六月走在街上，感叹道。
　　六月听到她这话，不解的问：“白姑娘何出此言？”
　　“我与哥哥同他是同届，打小便认识了，他待人有礼数，但却从没见过他对谁亲近过。”
　　六月挑眉瞧她：“帮我付几件衣裳钱便是同我亲近了吗？”
　　“不是吗？”白宁反问。
　　“我与哥哥连碗汤他都没替我们付过。我来时听说，他之前每隔几月都去给谢姑娘送药。本是送个药方便好，他还替谢姑娘你抓好药才送去的。况且...他还给你劈柴打水呢。”
　　“你怎知他还替我劈柴打水？”
　　六月停下脚步看她。
　　“有一回...我与哥哥来找他，见他匆匆地出门，好奇偷偷跟了上去...瞧见的...”
　　白宁抬着眼皮偷偷看了一眼六月，约是心虚，越说越小声。
　　“白姑娘。”六月唤她。
　　“啊？”
　　白宁抬头对上她的视线，有些慌张。
　　六月突然笑了出声，“我又不会吃人。瞧见就瞧见了，只是，不是他对我上心。换个角度想，他们家，或许有什么有求于我的事，又怕我不愿意，瞒着呢。”
　　她抬头看天，落日余晖，可真美啊。
　　“谢姑娘...”
　　白宁瞧着她，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最终闭上了嘴。
　　“这件事不要让他们知道哦。”
　　六月冲她眨眨眼。
　　“他们有小秘密，咱们两个也有他们不知道的小秘密啦。”少女手指比划着，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
　　白宁点了点头：“朋友间的小秘密吗？”
　　“朋友间的小秘密。”
　　她听到六月这么回答她。

　　也不知道三个人到底谈论了些什么，最终的谈判结果是随便不肯松口带上白家兄妹二人。
　　白迟并没有如愿的听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整个人跟焉了半截。
　　他好说歹说，搬出了家里老爹跟老人的交情来，随便都不愿意松口。
　　随便的意思是，带上个病秧子已经够一顿忙活的了，再带上个公子哥千金小姐，那便是不想北行了。
　　老人也劝说他们，这并不是出门游玩那么简单的，路上是否凶险尚未可知，让他们不要冲动冒险，至于白家老爹那边，他也会好好地去劝说一半。
　　白宁见到自家哥哥那副‘死样子’，也没有多说什么，知礼节的跟老人告退，带着自家哥哥走了。

　　晚饭过后老人拿出了个木匣子递给六月示意她打开。
　　匣里装着的是些金打的首饰，六月合上匣子推回老人面前，说道：“无功不受禄，这些太贵重了，这几年来您照顾我挺多的了，还有此次远行也是。”
　　老人见她不收，解释道，“这不是首饰。”
　　见她满脸疑惑，方又继续说，“你不是挥不出来灵气吗？这些炼制的时候上头加了符文，你戴身上能够辅助你更好的使用灵气，待你以后禁制冲破，能熟练使用灵气的时候就不需要它们了。”
　　“那也太贵重了。”
　　“收着吧，东西打造出来就是给人用的，路途遥远，总会有需要的时候。”
　　老人说：“况且这东西已经有十几年了，我家都是男娃娃，用不上，继续放着岂不是浪费了吗？”
　　话说到此，她也不好再继续推脱，只好收过匣子，道了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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