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临怀

　　褪色的红，腐烂的黑。不知从多少年前便无人清扫窄道上堆满了半腐未化的枯叶，靠近地面的在长久的沉默中成了新的地面，刚铺上的还没浸润雨露而变得腻软，踩上去会有脆生生的声音。
　　没人会有这样奇怪的兴致到旧楼和半壁山墙间夹着的小缝里闲逛，此时此处却升起枯叶承重而碎的“簌簌”声，很快细微的声响又被咽入潮软如沼泽的地面。
　　——转角处
　　一道黑影从阴暗逼仄的夹道跃入平实的水泥地面，在沾到阳光的那一刻，一道黑影变成了半道——半截身体，仿佛是被这阳光活生生碾成了两端，断截处露出搅缠的脏器，藕断丝连般拖着几段血肉模糊的肠子——那是一只，不对，半只黑猫。此等惨烈状态，别说猫有九条命，就是九九八十一条命，最多也就剩半口气。可它还在的那半截灵活自如，就好像后半身只是搭上了哈利波特的隐形衣而暂时看不见，就好像那是远远的、来自上一世的血肉模糊。
　　幽幽的绿眸在阳光下依然显得冰冷，它纵身越入下一段黑暗。没入阴影的那一刻，它舒展了一下尾巴——又变得完整了。

　　陈怀半跪在地上，俯下身，眼神不停扫视地面——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地悬浮式“自燃”，火烧得气势汹汹却得灰都不剩一缕......那老板给他的到底是平安符，还是新型的核武器？
　　突然，他余光扫到一抹突兀出水泥地暗灰的蓝，定睛一看，是瓶躺倒在地的清洁剂。粘在瓶身的塑料包装纸翻了卷，内侧带胶的部分不客气地将投怀送抱的灰尘和油渍一一收住,共赴陈旧的气息。
　　是刚刚的声响吗？
　　是什么把阳台上的东西撞倒在屋内？
　　刚刚还有人，或者说，不一定是“人”的东西在屋里？
　　陈怀不觉毛骨悚然，梦里反反复复出现的狰狞面孔和诡谲画面又一次攻占了他的脑海。他想蹲下缓缓，垂在身侧的手轻抖着扶住沙发。适时青天白日，他却仿佛又一次遭受了名为“黑暗”的灭顶之灾。
　　呼气——吸气——
　　呼气——吸气——
　　......
　　以前寄托了他助眠重望的深呼吸，虽未在入睡方面立下汗马功劳，今日却曲线救国地让他冷静了下来。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盘算着现在应该怎么办。
　　打电话给陈冬？他爸生活上随意懒散，工作时却会一丝不苟地关掉手机，要不然那时候也不会......况且就算陈怀把这两天的种种怪处事无巨细地讲给他听，陈冬也只会摇摇头说咱们有时间再去医院看看，充其量甩给陈怀五百块钱让他去买一套《指环王》，读读西方魔幻来中和一下本土志怪情结。
　　报警？结果估计差不多，还拿不着那几百块钱呢。
　　陈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干脆盘腿瘫坐在地上。
　　——吱呀
　　门没锁，被谁推开了。
　　陈怀被坐姿限制了回头角度，不见人来，但闻其声。谢临生清越的声音被盛夏活跃的空气冲来：“我、我想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你腿怎么了？！”开头略低的音量骤然加大，陈怀听见匆匆的脚步声，那鞋底与粗糙地面摩擦的声音又戛然止住。谢临生似乎往前迈了两步，不知想到什么又突然停住。
　　他很担心我？
　　陈怀一愣，忙答道：“我没事儿我没事儿，天太热了我坐地上乘凉。”
　　谢临生低头看了看经过鞋底的缓冲依然有明显热度，就差冒烟的水泥地板：“......”
　　陈怀两腿一撑，想表演一个利落的鲤鱼打挺。“嗯......?哎哟......”哪料鲤鱼黏锅了——他坐得太久，腿已经有点发麻了，又起得有点急，压根儿站不稳。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往后倒。
　　“诶？”
　　身影一晃——真的只晃了一下，因为几乎同时，陈怀的肩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住，将他整个人扶正。等陈怀站了个七八成稳，那手还没挪开，而是框得更紧。然后借力把陈怀的肩一摁，带得他整个人往下一沉，仿佛化身为一颗萝卜，没有被拔起，而是被反向种进了地里。
　　陈怀：“谢谢......你种地呢？”
　　谢临生如梦初醒般卸了力道，收回手，又不好意思似的摸了摸后脑勺：“想着你能站稳点儿，一不小心用劲过头了......”他说完偏过头去，不看陈怀，头低低地，盯着地板：“我觉得你像的不是萝卜。”
　　陈怀追问：“那像什么？”
　　谢临生终于转过头来正视陈怀的眼睛，又很快瞥开。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很轻，肩膀跟着轻轻晃。窗外夏日泼天的光影，也好像晃悠悠溶在了他的鬓边
　　怎么像个小姑娘，陈怀想。

　　两个人还是一起吃了饭。
　　这时候已是午后，厂里的食堂早没了高峰期的热闹气，好在还剩下一份卖相尚好的回锅肉和几勺素菜，勉强够得上两个小伙子吃一顿。即使从谢临生主动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的行为来看，他并不缺饭票，但陈怀还是坚持他来请。他想给谢临生省两张票，也许他免于颠沛流离、吃不饱饭的冒险之旅能更长一些，陈怀想：我可真贴心。
　　吃饭期间，陈怀每吃一片回锅肉就要纠结一次要不要把今天上午的怪事告诉谢临生。经一番考量，他决定暂时隐去这几段经历中太不“正常”的那部分，只提醒提醒谢临生平时多多注意。
　　陈怀放下筷子，把头凑近，压低声音：“你应该比我先来这儿几天，那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谢临生在陈怀靠近时就停住了筷子，在听完了他的话后肩膀一绷，显然有些紧张。他抿了下嘴唇，才问：“什么......奇怪的地方？”陈怀见他情态不像有相似见闻，还被自己这个模模糊糊的问题弄得这么紧张，便不愿再用自己这个当事人都没有头绪的事情试探他。反正唯一能确定的是和那两张平安符脱不了关系，陈怀暗暗对下一步干嘛有了决断。
　　“没什么......就是我来之前，听人说，这地方可能——只是可能——有、点、闹、鬼......不过我觉得不太可能，毕竟那房子来来回回还是有人住的，虽然不多.......总之你不用害怕的。”
　　谢临生大概从陈怀说第一句话开始就僵住了，眼睛定定地盯着陈怀，像被吓到后的不可思议，又像在紧张地确认些什么。对视几秒后，谢临生?收回眼神：“闹、闹鬼？怎、怎么会呢......”
　　陈怀根据他结巴的字数看出他的确很紧张，更不敢细说，只好说：“也只是听说，我也不太信.....”,此言一出，谢临生绷紧的肩慢慢舒展了下来，“不过你多小心，也不是坏事。”
　　谢临生点点头，夹了一片回锅肉给他。

　　陈怀从厂里废弃的车库里扒拉出一辆还没散架的自行车，拍拍坐骑上的灰，又向后厨借了点菜籽油，大材小用地拿来润润链条。等到他一番忙活，终于推着自行车到了大门口时，却发现此时的太阳如此辣手摧人，不免长叹一声。
　　看着自己攥着车把的手，他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他在几天前还是一只困在蛹里的蚕，长久的溺于不可知的黑暗，作茧自缚般把自己的感官和知觉一步步封闭起来，于是痛苦变得模糊而坚韧，麻木变得敏锐而持久；然而从他再次踏入这扇门，从他看见车灯照耀下小小的浮尘时，一切开始变得和以往不同，又好像，那么相同。
　　还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摸不着的“熟悉”，只是他这次，有了更积极的看法，因为他从心底生出了迢迢可追的勇敢，足够去击碎自己那些诸如“就这样”、“随便吧”的挡箭牌。
　　他翻上自行车，觉得自己只有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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