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A5.熹微
休息日一结束,我们便投入了月末考核的准备。
我没有料到,钱厘响会在这个时候降班。从舞蹈B降到我所在的基础D。他进门的时候,大家的神情都有些怪异。同情,惊讶?总之,一道道目光扎向钱厘响。
“看什么呢。”李老师合上保温杯,弯腰打开音响,“今天教一支完整的舞,你们月末考核就跳这个。”
这话说完,李老师看了我一眼。
我立刻站直,十分标准的站姿。他拍拍手,开始授课。
十天的时间,D班的练习生需要准备一支舞,外加一首歌或者一支rap。舞蹈并没有发生太多问题,情况就出在rap。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一边洗澡一边想月末考核的歌词。也就是这时候,我的灵感迸发,我站在花洒下,叽里咕噜ra出很多鬼话。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自鸣得意。出了浴室门,我立刻跑回床铺,打算把这些歌词记下来。
或许有谁还记得,我在最开始面试的时候,有一个歌词本。
它裹着黄褐色牛皮外壳,比手掌大一点、厚一点。那是我13岁生日时,我爸爸给我买的,让我好好学习。不好意思的是,上面写满了我天才般的说唱歌词。
来到公司半个月多,我把大部分心思都花舞蹈学习上,已经有段时间没迸出rap魂了。就算偶尔有想法,也因为人在练习室,没法立刻写下来。
今天倒是万事俱备。
我翘着脚,一边擦水一边在大背包里找歌词本。擦着擦着,我将毛巾一扔,焦急地举起书包。里面的东西哗啦倒在床上,却没有那朴实厚重的黄色牛皮本。我跳下床,将床铺翻了个底朝天,又在房间里来来回回查看,
没有,根本没有!
我可能把歌词本弄丢了。想到这,我吓出一身冷汗,澡都白洗了。
我将东西收回背包,仔细查看半晌,最后蔫蔫地坐到床上。我开始回忆,我是否哪天将歌词本拿出来过。
时光不断倒退。我最后一次见歌词本,好像是面试那天。
我在走廊上等结果,翻了翻它。后面就去了动车站,没有再——动车——啊——动车!
我重重摔在床上。
该死呀,那天我在动车上睡着了。我睁眼的时候,看见有个男人伸手在碰我的包。不会……那个时候,他已经偷走了我的……我的——
我的脑子有点晕。
可能他作案并不熟练,所以没有迅速找到被我塞在最里面的钱包,也没有找到暗缝里的证件,只是带走了最上面那本厚厚的小牛皮。
那本承载着少年文俊豪所有天才想法的神秘之书,被他偷走了!
我捏紧拳头,用拳头堵住嘴巴。我没有流泪,但我的胸膛上下起伏,最后,我忍无可忍,爆发出一声:
“操————”
这声怒吼穿破十万八千里。住在楼上的大妈跑到阳台,喊了一句:“sei啊?”
我闭了嘴,坐起来。宿舍中间的桌子上,放了一个草稿本,是公用的。我气呼呼地走过去,撕下一张草稿,用力摁下圆珠笔。
“你到底在哪里,我的小牛皮!”
-
“文俊豪,钱厘响。”
那是个普通的春天里的一天。月末考核如期而至。
当舞蹈考核进行到最后,雨姐报出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席地而坐的练习生们,纷纷朝我和钱厘响看来。
我满面红光,自信上前。
在练习室的镜子前,坐着李老师、声乐蒋老师、雨姐,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矮墩墩男人。
钱厘响也走上来。他跟我距离两米,我们直视前方,谁都当谁不存在。
“开始吧。”
雨姐抬了抬手,音乐开始。
我有些紧张,但音乐和舞蹈有种天然的魅力,会将我的注意力一下子抓走。我抬起手,跟着节奏跳起来。
半个月的训练,对我来说不过眨眼。反复又反复,将每一个动作练到极限。我学习琛哥,效仿啸渊哥,努力让刻苦成为常态。
当音乐停止,我伸出食指,头颅顺着指尖高高扬起。那一瞬间,我没有后悔,并感到了幸福。
那幸福也停留在我红透的脸颊上。
练习生们礼貌鼓掌,我和钱厘响一同鞠躬。低头时,我瞥向他。他满头大汗,汗珠一下一下滴在地板上。
我们的地板是木做的,缝隙挺宽。我走神地想,这下面该渗进去多少盐水?
“大家休息十分钟,直接开始唱的考核。”
雨姐说。
我赶忙回到墙边,一边灌水,一边看我的歌词。因为没有歌词本,这几天我创作的词都写在草稿纸上。纸上是歪歪扭扭的蓝色圆珠笔痕迹。
虽然我该死地丢了歌词本,但我保证,我的创作一定会让人眼前一亮!
有人上去打开音响,并且试了试话筒。我喜滋滋的,双手捧着草稿纸,心跳越来越快。大家陆陆续续坐回墙边,第一个练习生要开始唱了。
便是这时,有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抬起头,看见是钱厘响。他真是我见过最瘦的同龄人,脸颊两侧凹陷下去,眼球却突兀地鼓着。他一言不发,瞥了瞥我的草稿纸,又转回头。我还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
练习生一个一个上去。最后两人,又是我和钱厘响。
听见文俊豪三个字,我将那沓草稿纸胡乱塞进书包,赶紧站起来。我走到练习室中央,老师们齐齐盯住我。刚刚看过的那些歌词,又在脑中乱晃。我捏紧双手,先鞠一躬。
我嗓门洪亮:“老师好!我带来的是一支自创说唱。”
“叫什么名字。”那个矮墩墩男人问我。
“《first love》。”我不好意思地回答。
男人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他看看我,又看向手中的记录册。我知道他的意思。一天的月末考核,表演爱情的占了80%。
男人没再说话,招招手,音乐开始。
“嘿,各位,有没有看见我的歌词本。黄褐色硬壳,我叫它小牛皮。”我表演欲极强,高举话筒,在练习室里转了一个圈。
“落选那天,我坐上火车,靠着窗边。无知无觉,傲气磨灭,只剩对家的想念。”
我摇头晃脑。矮墩墩男人认真看着我。
“迟来的电话话中的转机,我再次回到这里。第一次月末评级,写首歌给你。”
我闭上眼,开始唱那最精彩的部分。
“你到底在哪里,我的小牛皮?火车扒手偷走你,到底他妈有什么意义?对别人而言是废品,对我而言是世界第一!你是天才的想法,疯子的梦话,初恋的甜蜜。再痛苦都甘之如饴!”
在公共场合谈到悲伤往事,需要极大的勇气。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用心碎的低音吼出最后一句:
“我会走向世界寻找你,我的小牛皮!”
唱完,我低下头,红着脸,习惯性鞠了一躬。练习生们静默,然后开始哗啦啦鼓掌。
那个土豆似的男人凝视着我,最后也轻轻笑了一下。他让我坐回去,叫下一位练习生开始表演。
我自我感觉良好,快速奔回墙边。一个小练习生看向我,笑眯眯地比了一个大拇指,我也乐呵呵地冲他笑。
而与此同时,钱厘响站起来,与我擦肩而过。他甘蔗似的,戳在屋子中央。
“老师们好。”
钱厘响的声音有点沙哑。他低头沉默半晌,然后说:“我准备的歌曲是《追梦赤子心》。”
这是今天D班的最后一次表演。
钱厘响拿起话筒。我忍不住观察他,看见他有些微微颤抖的手。紧接着,他用另一只手按下发抖的手。
“充满鲜花的世界到底在哪里?”
天色已经暗沉,屋子还没开灯。老师们有些累了,沉默地看着他。钱厘响站在暗处。他用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唱下去。
“也许我没有天分,但我有梦的天真。”
我忍不住颤了一下,抬起头,认真地观察他。我总是想,他长得瘦长平凡,也没有特别出彩的能力,刚见面的时候还那么不礼貌。他怎么能做练习生?我常常这样嘀咕。
钱厘响抖得越来越厉害。他抬起话筒,看向天花板。他的脖子显露出青筋的痕迹。
“向前跑,迎着冷眼和嘲笑——”
我忽然捏紧拳头,抵在人中。我眨了眨眼,垂下视线,虚空盯着练习室地板。钱厘响却大张着嘴,用力地,放声唱着:
“生命的闪耀不坚持到底怎能看到?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纵情燃烧吧——”
他张开手,无所谓地笑起来。昏黑的练习室里,他仰着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好像流了眼泪,又好像没有。
雨姐捏着笔,迟迟没有在打分表上写下评价。最后是那个矮墩墩男人站起来。他拍了拍雨姐,然后对大家说:“考核就到这里。练习室还给你们,晚上会公开结果。”
有人啪嗒把灯打开。练习室瞬间被白光充满。我扭头去看钱厘响,他已经走到角落,将背包提了起来。
他跟在老师身后离开练习室。
我突然很想追上去跟他说话,但是我没有。后来我经常在想,为什么我没有。
-
八点零四分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悄悄讨论。
晚课结束,我立刻跑到公告板。首次考核的练习生有张额外的表,将公布接下来的正式分班。
舞蹈D,说唱A,唱歌C。
革命尚未成功,文豪仍需努力。自我安慰半晌,我本想离开,却忍不住看向旁边的练习生总排名。
看一眼又怎么了。
我咳嗽一声,凑到前头,想检查一下钱厘响的成绩。
然而,我从上到下扫过,竟没见到他的名字。我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可“钱厘响”仿佛缺考了,没有任何记录。
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我四处看了看,随便问了问。没人知道钱厘响在哪里。
直到某几位练习生回来,唉声叹气说,明天早上,被开除的练习生就会打包走人。
我问他们:“钱厘响呢。”
他们却没有回答我,只是用视线来回扫我。我坐立不安,但还是硬着头皮问:“他能留下来吗?”
最后,一个练习生对我说:
“文俊豪,这次恭喜你了。”
我坐在沙发上,整个人被莫名的恐慌占据。那种恐慌将我提起来,我轻而易举走到他们中间。
“说什么呢?”我逼视那人。
“都现在了,还不能说吗?”那人不敢与我对视。他别过头,努着嘴,嘘出一句话:“本来——你和钱厘响就只能留下一个。”
我手指冰凉,在客厅僵了半晌。我从没听过这鬼话,也不愿意细想。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迅速在我脑中铺开。那些奇怪的视线都有了答案。钱厘响在地铁站所说的“我不会让着你”,我也迟来地弄懂了。
原来,这月末考核,是我和钱厘响的去留之争。
“没人跟我说。”
我看着虚空,头颅左右摇摆。
那些练习生看着我,好像在辨别真假。最后他们懒得再管,径自回了房间。
就剩我一个人待在客厅。有人洗了衣服挂在阳台,滴答、滴答。
我不知道待了多久,最后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脑中只剩水滴声。当滴答停止的时候,我猛然惊醒,从沙发上弹起来。
已经凌晨,衣服都半干了。
我浑身酸疼,脑袋发昏。就是这时,我好像出现了幻觉,居然看到了钱厘响。他蹲在玄关换鞋,脚边是两个巨大的格子帆布包。
“钱厘——响。”
我的声音弱了下去。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屋子里点了一盏日光灯。我不知道为什么,空中总有嗡嗡的响声。我坐直了,用力揉眼睛。
那真是钱厘响。他站起来,他回过头,很是平静。下一秒,他直接打开门,拎着包走了出去。
他根本没想跟谁道别,更不至于同我说话。
我在沙发上窝了几秒,慌里慌张地爬起来。我随便抓起谁的外套,赶紧追了出去。
跑出单元楼,凛冽的空气直冲脑门。天完全是黑的,只能依稀看见人的影子。我冻得厉害,不断哈气,拼命跑上去。
凌晨四点钟,我在小区公园里堵住了钱厘响。
我说过很多次的,他是个瘦子,所以风一吹,他就孤零零地立在风里。他双手通红,左右提着帆布包。他的耳朵、鼻子、睫毛,都带着四点的寒霜。他的眼睛盯着我,又似乎不愿意此刻的人是我。
我慌张地扯着他,将他拉到公园摇摆机旁。我也不知道我在慌什么,直到我开口,我说:
“我不知道。对不起。”
他将帆布包放到一旁,搓了搓手。这点温度热不了他通红发僵的指头。我望着他,他低头好久,只是轻呵一声。
“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他吸了一口凌晨的冷气,看向公园黑黢黢的灌木丛。
我摇了摇头,想道歉,或者解释。他将手揣到兜里,有些无奈地别过脸。
“你不用这样,文俊豪。我没进过出道组。我知道,我的水平就这样。无论雨姐让我跟谁比,我都会输。”
我虚空地伸出手,又尴尬地放下。钱厘响忽然讽刺地笑了一声,他说:“你记得当时,我们干嘛打架吗?那会有个练习生,叫钱照的。他被开除了,和我是老乡。”
一阵大风吹过来,我皱着脸,不想回忆这些。钱厘响也缩起脖子,躲在黑色夹克衫的领子里。他眯着眼,说:
“我生气,也害怕。果然,他走了没多久。现在我也要走了。”
我用力摇头,大声打断他:“考核那天你的歌那么好,你可以留下的。雨姐这个有问题啊,凭什么只能留一个?”
“等你出道了再说这些吧!”
钱厘响忽然抬高了声音。风不断吹着我们。
是了。
留下又怎么样呢,我们不是朝着出道去的吗?连出道组的门都没摸过,两个D班的练习生,在这里争执什么呢。
我低下头,鼻尖酸涩刺痛。“你现在就走?”
“六点半的火车。”他说。
“吃点东西吧。”
我弯腰拎起他的包,很重。跟这个城市比,又太轻。他没有再说话,安静地由着我,跟在我身后。
我们慢慢走出公园。我看见月亮,在黑黢黢的城市上空。
这个时间,小区外只有便利店开张。我和钱厘响买了泡面。他喜欢酸菜的,我喜欢红烧的,我今天才知道。
我们并肩坐在窗边,安静地吃完。
“文俊豪。”他将泡面扔进垃圾桶,拎起他的帆布包,侧身撞开便利店的玻璃门。“走了。”
然后,他就消失在了门口。
我还愣愣地捧着泡面。我踉踉跄跄追上去,最后又只停在了门口。又黑又冷的春夜,我好像能看见他瘦长的背影。所以我伸长了胳膊,不断挥手,直到我确定他已经离开了。
在我也离开便利店的时候,店员叫住了我。
我走到收银台,看见一个崭新的牛皮本子。土褐色,厚厚的,
“他说买给你。”
店员把笔记本塞到我手里。我抱着本子,坐回我们俩吃泡面的位子。在第一页空白的那张纸上,留着钱厘响快速的字迹。
“出道吧。”
就三个字,他写给我的。
插入书签